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琉璃疙瘩在王掌柜心中掀起的波澜,并未立即改变李瑾拮据的现状,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,荡开了层层涟漪。王掌柜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,不再催促欠款,反而时常借着由头送来些米面果蔬,言语间多了几分试探与恭敬。李瑾心知肚明,这是那晚“净琉璃”带来的效应,但他依旧深居简出,大部分时间闭门谢客,继续他那不为人知的“研究”。
他需要更安静的环境,也需要更多的启动资金。那块失败的玻璃疙瘩证明了方向的可行性,但也暴露了无数问题。改进配方、优化工艺、寻找更稳定的热源……这一切都需要资源和时间。王掌柜的“投资”是杯水车薪,且带有明显的目的性,李瑾不愿过早被绑定。
就在他埋头于收集不同来源的沙土、草木灰,反复试验配比,几乎与外界隔绝之时,一封意外的请柬,通过族学里一位往日并无深交、家境却颇为殷实的同窗李灏,送到了他的陋室。
请柬是撒金箔的粉红笺纸,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气,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,邀请他于三日后赴平康坊的“撷芳楼”,参加一场由某位喜好风雅的京兆杜氏子弟做东的文会。
“李瑾兄,久闻兄台虽沉默寡言,然学识内蕴,近日更闻兄深居简出,想必是学业精进。杜公子雅好文墨,最喜结交青年才俊,此番文会,长安不少年轻士子皆会到场,乃难得的雅集,万望赏光。” 李灏亲自送来请柬,话说得漂亮,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……或许是怜悯式的提携?在他看来,李瑾这般落魄,能有机会踏入平康坊的高级妓馆,结交权贵子弟,已是莫大机缘。
李瑾握着那封与这破败小院格格不入的请柬,眉头微蹙。平康坊,长安著名的风月之地,“撷芳楼”听名字便知是其中翘楚。他对此类交际应酬本能地排斥,尤其是这种明显带有攀附性质的场合。原主的记忆里,对这类聚会也多是怯懦和不适。
然而,拒绝?以一个破落宗室子的身份,拒绝一位京兆杜氏子弟的邀请?这无异于自绝于这个圈层,日后在长安恐怕更难立足。更何况……他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:这类文会,往往是信息交汇之地,或许能听到一些在市井坊间难以听闻的消息,比如……宫闱动向,或是某些特定人物的近况?
他需要信息,需要了解这个时代权力核心的脉搏。感业寺那日的零星耳语,始终在他心底萦绕。
“多谢灏兄美意,只是……”李瑾面露难色,指了指自己洗得发白的袍衫,“小弟这般形容,恐污了诸君雅兴。”
李灏哈哈一笑,似乎早有准备:“瑾兄何必过谦!衣衫不过是外物,腹有诗书气自华。杜公子乃豁达之人,岂会以衣冠取士?届时自有备好的洁净袍服,兄台只需人至即可。” 话已至此,再推辞便是矫情,也拂了李灏的面子。
三日后,华灯初上,平康坊内已是丝竹管弦声声入耳,香车宝马络绎不绝。李瑾换上了李灏准备的、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细麻圆领袍,虽非锦缎,却也整洁体面。他在李灏的引领下,走进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撷芳楼。
楼内温暖如春,熏香馥郁。大厅中央铺着波斯地毯,设有多张矮案,已有二三十名年轻士子散坐其间,大多锦衣华服,意气风发。主位上一名约二十出头的青年,身着紫绫袍,腰缠玉带,面容白皙,眉眼间带着几分世家子的矜持与优越,正是做东的杜如晦的侄孙杜铭。几名姿容秀美、衣着艳丽的妓人穿梭其间,斟酒布菜,巧笑倩兮。
李瑾的到来,并未引起多少注意。他低调地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,尽量降低存在感。席间气氛热烈,行酒令,赏歌舞,议论时政,品评人物。话题从即将到来的科举,到边关战事,再到朝中某位大臣的趣闻,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诗词歌赋上。
杜铭显然有意卖弄才学,酒至半酣,击盏而歌,率先吟了一首咏梅的五律,辞藻华丽,对仗工整,引得满座喝彩。随后,众人纷纷附和,或咏物,或抒怀,水平参差不齐,但气氛融洽。
李瑾只是默默饮酒,品尝着与他平日粗茶淡饭天差地别的精美菜肴,安静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,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。他注意到,杜铭身边坐着一位气度沉稳、年岁稍长的青袍男子,很少开口,但杜铭对其颇为敬重,称其为“元瑜兄”,似是太子左庶子许敬宗的门人。此外,还有几位胡商模样的座上客,看来这杜铭交游颇广。
就在他以为可以安然度过今晚时,麻烦还是找上门了。
一个坐在杜铭下首、面色微红、已有几分醉意的蓝衣青年,似乎注意到了始终沉默的李瑾,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道:“咦,这位兄台面生得紧,一直默不作声,可是嫌我等诗作粗陋,不堪入耳?” 此人姓崔,亦是高门子弟,向来眼高于顶。
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李瑾身上。李灏忙打圆场:“崔兄说笑了,这位是宗室李瑾兄,平日潜心学问,不喜多言。”
“宗室?” 崔姓青年嗤笑一声,声音不大,却足够清晰,“哦……想起来了,可是崇仁坊那位‘潜心学问’的李郎君?” 话语中的轻蔑显而易见,引得几声低笑。在座大多家世优越,对一个穷困潦倒的远支宗室,自然缺乏敬意。
杜铭也带着玩味的笑容看了过来:“既是宗室俊彦,想必文采斐然。今日良辰美景,李兄何不也赋诗一首,让我等开阔眼界?” 这话看似客气,实则将李瑾架在了火上。
李瑾心中暗叹,该来的终究躲不过。他若作不出,或作得不好,坐实了“庸才”之名,日后更遭耻笑。他若作出,在这等场合,是福是祸亦难预料。他脑中飞速掠过无数唐诗宋词,选择哪一首?既要贴合场景,又不能太过惊世骇俗,引来不必要的关注。
他深吸一口气,放下酒杯,起身对四周团团一揖,姿态从容,并无半分怯懦:“杜公子、诸位兄台谬赞。瑾才疏学浅,本不敢班门弄斧。然蒙杜公子盛情,不敢扫兴。适才闻丝竹之声,观诸位雅兴,偶得几句俚语,便权当助兴,乞请斧正。”
他声音清朗,不卑不亢,让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几人稍稍收起了轻视之心。连那位“元瑜兄”也投来一丝好奇的目光。
李瑾缓步走到厅中,目光扫过窗外的月色,以及厅内摇曳的灯烛和宾客们或期待或嘲弄的脸,缓缓吟道:
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”
开篇一句,奇崛的比喻和深沉的思绪便让场中细微的嘈杂声静了下去。
“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”
用典精妙,意境朦胧,对仗工整得令人心惊。
“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”
意象瑰丽,画面迭出,词采华美却又饱含怅惘。
“此情可待成追忆?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
尾联收束,无尽的追忆与感伤弥漫开来,余韵悠长。
诗毕,满场寂然。
在座皆是读书人,纵然有纨绔之辈,基本的鉴赏力还是有的。这首诗,辞藻之精美,意象之奇幻,情感之深婉,意境之朦胧,远远超出了方才所有的唱和之作,甚至……超出了他们熟悉的当下诗风!那种对时光易逝、往事如烟的深沉感慨,竟由一个看似未及弱冠的少年吟出,更添几分神秘与震撼。
就连原本带着挑衅意味的崔姓青年,也张大了嘴巴,忘了合拢。杜铭脸上的玩味笑容早已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审视。那位“元瑜兄”更是目光灼灼,紧紧盯着李瑾,仿佛要将他看穿。
撷芳楼的头牌姑娘,一位怀抱琵琶、气质清冷的女子,此刻也忘了拨弦,喃喃重复着最后两句:“此情可待成追忆?只是当时已惘然……好诗,真是好诗……” 她看向李瑾的眼神,充满了惊异与探究。
寂静持续了数息,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赞叹!
“好一个‘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’!此句只应天上有!”
“李兄大才!深藏不露,真乃我辈楷模!”
“此诗何名?当浮一大白!”
风向瞬间逆转。嘲讽与轻视被由衷的钦佩取代。杜铭亲自斟满一杯酒,走到李瑾面前,郑重道:“李兄真乃谪仙人也!适才多有怠慢,恕罪恕罪!此诗意境高远,杜某佩服!请满饮此杯!”
李瑾接过酒杯,一饮而尽,面色依旧平静:“杜公子过奖,偶有所感,信口胡诌,不敢当此盛誉。”
他越是谦逊,在众人眼中就越是高深莫测。一时间,他成了整个文会的中心,众人纷纷前来敬酒,询问诗作背景、平日读何书、有何心得。李瑾只得打起精神,小心应对,引经据典却又点到即止,更显得学识渊博,气度不凡。
他注意到,那位“元瑜兄”在与人低语几句后,提前离席,离去前,深深看了李瑾一眼。李瑾心中了然,这首诗,恐怕很快就会被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。
“锦瑟……” 那头牌姑娘轻轻拨动琵琶,试着为这首诗配乐,优美的旋律与诗句的意境渐渐融合。
李瑾坐在重新变得热情的人群中,感受着四周或真或假的恭维,心中却无多少喜悦,只有一丝疲惫和了然。他本想低调,却终究被推到了台前。这首诗,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,其引发的波澜,恐怕远不止于这撷芳楼一夜。
“诗词惊四座”的目的达到了,甚至超出了预期。但他明白,这借来的才名,是一把双刃剑。它带来了关注,也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和更深的漩涡。
文会散场时,已是深夜。杜铭亲自将李瑾送至门口,再三约定日后必要多多请教。李灏更是与有荣焉,热情地要送他回崇仁坊。
走在返回的清冷街道上,夜风吹散了些许酒意。李瑾抬头望向夜空那轮唐时的明月,心中思绪纷杂。今夜之后,“宗室子李瑾”这个名字,恐怕要在长安城的某个圈子里,留下印记了。
而这,究竟是他融入这个时代的开始,还是更深羁绊的开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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