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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南站到八中站,展旭选择了步行。
九年前,这段路他走过无数次——有时是送完慧慧后独自走回南站坐车,有时是没赶上末班车,干脆一路走回去。冬天的夜晚,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长得像永远走不完的寂寞。
而现在,清晨七点四十五分,街道刚刚苏醒。
他沿着新华大街往东走,路过一家新开的瑞幸咖啡。玻璃窗里坐着几个年轻人,捧着纸杯,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舞。九年前这里是一家音像店,他和慧慧曾在里面租过碟,《泰坦尼克号》看了三遍,每次她都在Rose放手时哭得稀里哗啦。
“你会像Jack那样为我死吗?”她问。
“不会,”他说,“我不会死,我会活着,一直陪着你。”
现在想来,两种答案都是谎言。Jack死了,Rose活了一辈子。而他既没有死,也没有一直陪着她。他们卡在某个尴尬的中间地带——活着,但不再相干。
八中站的站台就在前方。
展旭的脚步慢了下来。
站台比记忆中要整洁许多。新式的候车亭,不锈钢立柱,玻璃挡板上贴着公益广告。长椅上没有积雪——看来有人定期打扫。但那条铁质的长椅还在,尽管漆面已经斑驳,露出了暗红色的锈迹。
他走到长椅前,伸手摸了摸。
冰冷的金属触感穿透手套,直达掌心。九年前,多少个清晨和黄昏,他就坐在这张长椅上等待。冬天,椅子冷得像冰块,他得先垫上几张报纸才敢坐;夏天,铁质椅面被晒得发烫,坐上去需要勇气。
但无论冷热,他都坐着。等。
等待是有温度的。
冬天的等待是零下二十度的冰冷。他会提前半小时到,站在站台最显眼的位置,手里捧着从街边小摊买的热豆浆。豆浆装在塑料袋里,再套一个塑料袋,揣在羽绒服内侧的口袋。等她从51路车上跳下来时,豆浆还是温的。
“给你。”他把豆浆递过去。
慧慧接过,双手捧着,低头喝一口,然后抬起被热气熏得湿漉漉的眼睛:“你怎么又这么早?”
“怕你等。”他说。
其实是他想早点见到她。哪怕只是早五分钟,十分钟。那多出来的几分钟,像偷来的糖,含在嘴里,能甜一整天。
夏天的等待是三十度以上的燥热。蝉鸣刺耳,沥青路面被晒得发软。他买两瓶冰镇矿泉水,一瓶给她,一瓶自己喝。等她出现时,他那瓶已经喝了一半,而她总是摆摆手:“我不渴。”
然后他会拧开瓶盖,递到她嘴边:“喝点,天热。”
她就着他的手喝一小口,嘴唇碰到瓶口,留下浅浅的印记。那一刻,他觉得自己像个得逞的小偷——偷到了一个间接的吻。
秋天的等待有风。落叶在脚边打转,他看着她从51路车上走下来,头发被风吹乱。她会小跑着过来,把手塞进他的口袋:“冷死了冷死了。”
春天的等待有雨。他撑着一把大伞,伞面向她倾斜,自己的半边肩膀总是湿透。她发现后,会故意往他那边靠:“你傻啊,往这边点。”
等待的温度,就是爱的温度。有时滚烫,有时冰凉,但总是真实可感的。
而现在——
展旭在长椅上坐下。
铁质的冰冷穿透厚厚的羽绒裤,直达皮肤。他看了看手表:7点50分。九年前的这个时间,慧慧应该刚上51路,还有十分钟到站。
他下意识地望向51路开来的方向。
街道空荡,只有几辆私家车驶过。公交专用道上空空如也。远处,一个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落叶,扫帚划过地面,发出单调的沙沙声。
没有51路。
不,应该说,51路还在运行,但那个穿着粉色护士服、背着双肩包、一下车就四处张望寻找他的女孩,永远不会再出现了。
展旭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铁盒。
巴掌大的铁盒,原本装的是薄荷糖。现在里面装的是车票——九年前的车票。51路的车票是绿色的,603路是蓝色的,9路是黄色的。他一张张收集,按日期排列,用橡皮筋捆好。
最多的是51路的车票。因为那是她每天的必经之路。
他抽出一张。票面已经泛黄,字迹模糊,但还能辨认出日期:2013.11.07。
那天是她的生日前夕。他提前请了假,早早等在八中站。手里拎着一个蛋糕——不大,六寸的,上面画着一个穿护士服的小人。他在蛋糕店跟师傅比划了半天:“护士帽要这样,对,领子是粉色的……”
慧慧下车时,他捧着蛋糕站起来。
她愣住了,然后眼睛一点点睁大,像慢镜头里的花朵绽放。周围等车的人都看过来,有学生吹起了口哨。
“展旭你……”她的话没说完,眼泪先掉下来了。
“生日快乐。”他说,声音不大,但足够让她听见。
她扑过来抱住他,蛋糕差点掉在地上。他在她耳边说:“许个愿吧。”
她摇头:“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。”
那时他以为,她的愿望是和他在一起。
现在想来,也许不是。也许她的愿望是有人这样爱她,而不一定是他。或者说,是他也可以,但不是非得是他。
爱情最残忍的真相之一:你以为是独一无二的存在,其实只是个恰好出现的载体。
展旭把车票放回铁盒,盖上盖子。
铁盒表面有一处凹陷——是某次争吵时,她摔的。那天为什么吵,他已经记不清了。只记得她气得把铁盒扔在地上,薄荷糖撒了一地。他蹲下去一颗颗捡起来,她说:“别捡了!”
他没说话,继续捡。捡完了,把铁盒递给她:“你的糖。”
她看着他,眼泪又掉下来:“展旭,你为什么要这样?”
“哪样?”
“为什么要这么……好。”她哭着说,“好到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。”
现在想来,那也许是分手的伏笔。当一个女孩觉得你太好,好到她配不上时,她不会想着要变得更好来匹配你,而是会想逃。因为追赶一个人太累了,而逃跑只需要转身。
站台旁的小卖部还在。
展旭走过去。店面重新装修过,招牌换了,但玻璃柜台的位置没变。九年前,他常在这里买零食——薯片、巧克力、话梅,都是她爱吃的。
店主是个老太太,现在换成了一个中年女人。
“要点什么?”女人问。
展旭看了看柜台里的东西。琳琅满目,有很多他没见过的零食。最后他指着一包话梅:“这个。”
“五块。”
他扫码付款,拆开包装,取出一颗放进嘴里。
酸,甜,咸。复杂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。慧慧爱吃话梅,尤其是学习累了的时候。她会含一颗在嘴里,然后把另一颗塞进他嘴里。
“提神。”她说。
其实不提神,只是因为她喂的,所以他觉得提神。
远处传来了公交车的引擎声。
展旭抬起头。是51路,正缓缓驶入站台。车门打开,下来三个人——一个老人,一个中年男人,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。
女孩穿着白色羽绒服,戴着耳机,没有粉色护士服,没有双肩包,没有四处张望寻找谁。她径直走过站台,朝着八中的方向走去。
展旭的目光追随着她,直到她消失在街角。
公交车关上门,驶离了。
站台又恢复了寂静。只有风穿过候车亭,发出呜呜的声音,像谁在低声哭泣。
他看了看时间:8点10分。
九年前,这个时间点,他们已经一起坐上9路车,前往卫校。她会靠在他肩膀上打瞌睡,他则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,让她靠得更舒服些。车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,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,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。
那时他觉得,这就是永远了。
每天重复的等待、上车、陪伴,就是永远了。
他不知道永远这么短,短到只有四年,短到不够一次像样的告别,短到只剩下一盒发黄的车票和嘴里这颗酸涩的话梅。
展旭站起身,把话梅包装扔进垃圾桶。
铁质长椅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——是他坐过的地方。等太阳升高,温度上升,那个印子就会消失,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。
就像那四年的等待,从未发生过一样。
但有些东西不会消失。
比如等待时的心跳,比如看见她下车时的喜悦,比如把温热的豆浆递过去时她眼里的光。那些温度,已经渗进了他的骨头,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。无论过去多少年,无论他走到哪里,只要一阵风吹过,只要一颗话梅在嘴里化开,那些温度就会苏醒。
这就是等待的余温——不烫手,不冰冷,只是温温的,像退烧后病人额头上最后的那点热度。
提醒你,高烧曾经来过。
也提醒你,烧已经退了。
展旭最后看了一眼八中站的站牌,然后转身,朝着下一个方向走去。
风吹起地上的落叶,在他脚边打了个旋,又落下。
像一场无人观看的告别仪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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