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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医院出来,展旭没有立刻离开那片街区。
他沿着医院外墙走了几十米,拐进一条小巷。巷子很窄,两边是低矮的平房,有的改成了小饭馆,有的还住着人。九年前,这条巷子里有家面馆,他和慧慧常去。
面馆叫“老陈抻面”,店面很小,只能放下四张桌子。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山东人,嗓门大,爱笑,每次都给他们多抓一把面。慧慧喜欢这里的炸酱面,说比学校食堂的好吃一百倍。
现在,面馆还在。
招牌换了新的,白底红字,但“老陈抻面”四个字没变。玻璃门上贴着的菜单换了印刷体,以前是手写的。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,能看见里面亮着灯,有两桌客人。
展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推门进去。
门上的铃铛响了——还是那个铜铃,声音清脆。店里暖气开得很足,扑面而来的热气里混杂着面条、酱油和醋的味道。一个中年女人从后厨探出头:“一位?”
“一位。”他说。
“随便坐。”
他选了最里面的那张桌子——靠墙,挨着暖气片。九年前,他和慧慧总是坐这里,因为暖和,也因为隐蔽。她喜欢靠墙坐,说这样有安全感。
女人拿来菜单。他看了一眼,说:“一碗炸酱面。”
“要大碗小碗?”
“小碗。”
“喝点什么?”
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
女人记下单子,转身去了后厨。展旭脱掉羽绒服,搭在旁边的椅子上。暖气片很热,发出轻微的滋滋声。
他环顾四周。店里的装修变了,墙重新刷过,桌椅换了新的,但格局没变。收银台还在老位置,上面摆着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码。墙上挂着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,都是新的。
后厨传来拉面的声音——面团摔在案板上的啪啪声,很有节奏。这声音也没变。
一切都变了,又好像什么都没变。
就像他们的爱情。
2016年春天开始,展旭感觉到了一些变化。
不是突然的断裂,是缓慢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疏离。像冬天的湖面,表面看着还是完整的冰,但底下已经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缝,只是被厚厚的雪覆盖着,看不见。
最先变化的是见面的频率。
慧慧的实习结束了,但她开始备考护士资格证。她说要专心复习,不能总见面。他从每天去见她,变成两天一次,三天一次,最后是一周一次。
“这周要模拟考,下周吧。”她说。
“好。”
“这周要去图书馆查资料,下周吧。”
“好。”
“这周……”
他总是说“好”。因为她的理由都很正当,因为她看起来确实很忙,因为他不愿相信那些裂缝真的存在。
然后是对话的变化。
以前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,她连食堂阿姨多打了一勺菜都要跟他讲半天。后来,对话变得越来越短,越来越浅。
“今天怎么样?”他问。
“还行。”
“复习得怎么样?”
“就那样。”
“累不累?”
“有点。”
他试图找话题,讲自己工作中的事,讲朋友的八卦,讲最近看的电影。她听着,偶尔“嗯”一声,但不再追问细节,不再给出回应。
像对着墙壁说话,回声越来越小。
最后是眼神的变化。
她不再看他了。或者说,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他——那种眼里有光,有笑,有依赖的看。现在她的眼神是飘忽的,躲闪的,疲惫的。即使看着他,也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。
他问过:“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”
“没有,”她说,“就是累。”
“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?”
“没有,你别多想。”
但他不可能不多想。当一个人开始从你身边退开时,你能感觉到那股拉力——不是突然的推,是缓慢的、持续的、温水煮青蛙般的抽离。
你伸手想抓住什么,却只抓住一把空气。
2016年6月,慧慧考完了护士资格证。展旭以为她会轻松一些,会有时间见面了。但她没有。她说想休息一段时间,想一个人静静。
“静静是什么意思?”他问。
“就是……什么都不想,一个人待着。”
“那我陪你。”
“不用,”她说,“我想一个人。”
那是她第一次明确地说出“想一个人”。他愣住了,不知道该怎么回应。最后只能说:“好吧。那你想见我的时候,随时告诉我。”
她点点头,没说话。
那个夏天,他们只见了三次面。每次都是他主动约,她勉强答应。吃饭的时候,两人常常沉默。他会努力找话题,她会简短回应。像两个拼桌的陌生人,客气而疏离。
八月,她找到了工作——在城东的一家私立医院。她说那里待遇更好,发展空间更大。他替她高兴,说:“庆祝一下吧,我请你吃饭。”
“最近太忙了,”她说,“等稳定下来再说。”
“好。”
九月,秋天来了。抚顺的秋天很短,几场雨一下,温度就降下来了。展旭买了件新毛衣,想送给她——她总说手冷,毛衣是加厚加绒的。
他发微信:“这周末有空吗?想见你。”
过了很久,她才回:“周末要加班。”
“那下周?”
“下周再说吧。”
“就吃个饭,很快的。”他几乎是恳求。
“展旭,”她回,“我最近真的很忙,很累。以后再说吧。”
那是她第一次用“以后再说”这种模糊的词。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,心里那种不安越来越重。
但他还是忍住了,没再追问。他想,也许她真的只是忙,只是累。也许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。
他没想到,没有“以后”了。
2016年9月17日,周六,傍晚六点二十三分。
展旭正在出租屋里煮方便面,手机震了一下。他拿起来看,是慧慧发来的微信。
只有五个字。
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他盯着那五个字,看了足足一分钟。大脑一片空白,像被人用钝器狠狠砸了一下,不疼,只是懵。然后疼痛才慢慢涌上来,从心脏开始,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他拨她的电话。响了很久,没人接。再拨,关机。
他给她发微信:“为什么?”
红色感叹号。他被拉黑了。
他冲到楼下,拦了辆出租车,去她家。在车上,他一遍遍地拨她的电话,都是关机。司机从后视镜看他,问:“小伙子,没事吧?”
他说不出话,只是摇头。
到她家楼下,他冲上六楼,疯狂敲门。没人应。邻居开门出来,是个老太太:“别敲了,他们家没人。下午就出去了。”
“去哪儿了?”
“不知道。”
他在楼下等到深夜。秋天的夜晚已经很冷了,他穿着单衣,冻得发抖。但心里的冷比身体的冷更甚。
十一点,她家的灯亮了。他看见窗户上映出她的身影,想再上去,但脚步像钉在地上,动不了。
他知道,上去了也没用。那扇门不会为他打开。
第二天,他去了她工作的医院。在门口等到中午,看见她出来,和几个同事一起。他叫她:“慧慧!”
她看见他,脸色变了。对同事说了几句,同事先走了。她走过来,但没有走近,隔着三米的距离。
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
她低着头,不说话。
“我哪里做得不好,你告诉我,我改。”
她还是不说话。
“慧慧,四年了,你不能这样……”
“展旭,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,“对不起。”
“我不要对不起,我要理由。”
“没有理由。”她说,“就是……不想继续了。”
“什么叫不想继续了?”他的声音在颤抖,“我们在一起四年,你说不想继续就不想继续了?”
她抬起头,看着他。眼睛里没有泪,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疲惫。
“我累了,”她说,“展旭,我真的累了。”
“累什么?我们可以一起……”
“不能。”她打断他,“有些累,是两个人在一起更累。”
他愣住了。这句话像一把刀,精准地刺进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。
“所以……是我的问题?”他问。
“不是谁的问题,”她说,“就是……不合适了。”
“四年了,你现在才觉得不合适?”
她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也许早就觉得了,只是现在才说。”
那一刻,他明白了。那些裂缝不是突然出现的,它们一直都在,只是他没看见,或者假装没看见。她早就开始退,早就想离开,只是拖到现在才说。
“那我们最后吃顿饭吧,”他说,“就当……告别。”
她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:“好。”
他们去了“老陈抻面”。就是这家店,这张桌子。
那天是9月19日,傍晚。店里人不多,老板老陈还记得他们,笑着打招呼:“好久没来了啊。”
“嗯,忙。”展旭说。
“还是老样子?两碗炸酱面,一大一小?”
“嗯。”
面很快上来了。热气腾腾,炸酱的香味飘散开来。以前他们会抢着吃对方碗里的黄瓜丝,会互相夹面,会说“你碗里的好像更好吃”。
那天,他们只是各自吃自己的面。沉默。
吃了半碗,展旭放下筷子:“慧慧,这四年,你快乐过吗?”
她抬起头,眼睛里有水光:“快乐过。”
“那为什么……”
“快乐和能不能继续,是两回事。”她说,“展旭,你很好,你真的很好。但有时候,光有‘好’是不够的。”
“那需要什么?”
她摇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也许……需要更合适的时间,更合适的状态,更合适的……两个人。”
“我们曾经很合适。”
“曾经是。”她说,“但现在不是了。”
“如果我改,变成你想要的样子……”
“不要改。”她打断他,“展旭,不要为任何人改变自己。改了就不是你了。”
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
她看着他,很久很久,然后说:“忘了我,好好生活。”
他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:“忘?四年,怎么忘?”
“慢慢忘。”她说,“时间会帮你的。”
“那你呢?”他问,“你会忘了我吗?”
她低下头,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:“会的。”
那个“会”字说得很轻,但很坚决。像最后一颗钉子,钉进了棺材。
吃完面,他付了钱。走出面馆,秋天的晚风已经有些刺骨。
“我送你回去?”他问。
“不用了,”她说,“我自己走。”
“以后……还能见面吗?”
“最好不要。”她说,“见了面,对你不好。”
“那……保重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
她转身走了。没有回头。
他站在面馆门口,看着她越走越远,最后消失在街角。那一刻他知道,她真的走了。从他的生命里,彻底地、永远地走了。
四年,就这样结束了。
没有惊天动地的争吵,没有狗血的第三者,没有电视剧里的那些桥段。就是一碗炸酱面,几句对话,一个转身。
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。
但就是这种平淡,最伤人。因为连恨都找不到理由,连发泄都找不到对象。你只能对着空气挥拳,打不到任何东西,只能打到自己。
“先生,你的面。”
女人的声音把展旭拉回现实。一碗炸酱面放在他面前,热气腾腾,炸酱的香味扑鼻而来。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。
“谢谢。”他说。
他拿起筷子,挑了一筷子面,送进嘴里。
味道没变。还是那个味道,咸香适中,面条劲道。但吃的人变了。
九年前,他坐在这里,对面坐着即将离开的她。九年后,他一个人坐在这里,对面是空椅子。
时间真是个残忍的东西。它让你记得一切细节——面的味道,店里的暖气,她低头吃面的侧脸,她说“忘了我”时的眼神——却不给你任何挽回的机会。
它只是冷眼旁观,看着你痛苦,看着你挣扎,看着你慢慢接受。
然后继续往前走。
展旭慢慢地吃完了一整碗面。连汤都喝了。
放下碗时,他看向对面的空椅子。恍惚间,好像看见她坐在那里,十八岁的样子,笑着说:“你碗里的好像更好吃。”
他眨了眨眼,幻象消失了。只有空椅子,和墙上自己的影子。
他站起身,穿上羽绒服,走到收银台。
“多少钱?”他问。
“十五。”女人说。
他扫码付款。门上的铃铛又响了,他推门出去,走进寒冷的冬夜。
回头看一眼面馆的灯光,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,温暖而模糊。
就像记忆里的她,温暖而模糊。
有些地方,来过一次,就再也不想来第二次。
不是因为不好,是因为太好。好到每一次来,都会提醒你曾经拥有过什么,又失去了什么。
而失去的东西,是找不回来的。
就像那碗面,吃完就没了。再点一碗,也不是原来那碗了。
就像那个人,爱过就走了。再遇见,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。
展旭沿着小巷往回走。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长得像九年前那个秋天的夜晚,他站在这里看她离开时的影子。
那时候他以为,时间会抚平一切。
现在他知道,时间不会抚平,只会覆盖。像雪覆盖大地,看起来很平整,但底下的沟壑还在。只要雪化了,那些沟壑就会重新露出来。
而有些沟壑,是永远填不平的。
就像有些离别,是永远忘不掉的。
你能做的,只是学会在沟壑上行走,不摔跤。
学会在回忆里生活,不崩溃。
学会在失去后继续,不停留。
他走到巷口,点了一支烟。
烟雾在寒风中迅速散开,像那些消散在时间里的承诺,誓言,眼泪,和爱。
抽完烟,他踩灭烟蒂,走进更深的夜色里。
身后,面馆的灯光渐渐远去。
像那年秋天,她远去的背影。
像这九年,他远去的青春。
像所有回不去的,都远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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