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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蛛网缠身
天刚蒙蒙亮,苏辙带着一身寒气,推开了苏轼书房的门。他脸色灰败,眼下一片青黑,显然一夜未眠。
“兄长,”苏辙的声音干涩嘶哑,“问遍了昨夜当值的下人。扶你回来的那两个王府下人,送抵门口便回去了,是门房老吴和小坡将你搀进来的。老吴年纪大,睡得早,说扶你到书房门口就交给了小坡和朝云娘子,自己便回门房歇下了。之后的事,他一概不知。”
苏轼的心沉了沉:“小坡和朝云怎么说?”
“朝云……”苏辙顿了顿,避开兄长的目光,“朝云娘子说她当时在书房等候,见你醉得厉害,和小坡一起扶你到榻上,替你脱了外袍鞋袜,擦了脸。那件靛蓝直裰,她说当时就搭在榻边的屏风上。今早起来,想去收拾浆洗,却发现不见了。”
“不见了?”苏轼霍然起身,“什么时候不见的?昨夜还在,今早就不见了?”
“朝云娘子说,她下半夜实在困倦,靠在榻边小寐了片刻,醒来时天已微亮,再看屏风,袍子就不翼而飞。她以为是小坡一早拿去洗了,可去问小坡,小坡却矢口否认,说自己整夜都在下房睡觉,天快亮时才起身,根本没进过书房,更没见过那件袍子。”
一个说袍子搭在屏风,一个说根本没见过。两人之中,必有一人在说谎。或者……两人都在说谎?
“那袍子,可仔细找过?书房、卧房、浆洗房,乃至府中各处?”苏轼追问。
“都找过了,没有。”苏辙摇头,眉头紧锁,“还有更蹊跷的,我问过小坡昨晚的行踪,他支支吾吾,只说在后院洗衣,然后回房睡觉。可厨房的李婶说,她半夜起夜,隐约看见小坡从柴房那边出来,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,神色慌张。我让人去柴房查看,并无异常,只是……柴堆似乎有翻动过的痕迹。”
柴房!苏轼想起昨夜看到后院墙角那个一闪而逝的黑影。是小坡吗?他在柴房藏了什么?是那件消失的蓝袍?
“小坡现在何处?”
“在自己的房里,说是身体不适,我让人看着。”苏辙压低声音,“兄长,小坡这孩子……怕是知道些什么,又不敢说。还有朝云娘子,她的说辞前后不一,昨夜向王推官担保你一步未离,今早又说自己也曾小寐,不能百分百确定。我总觉得……她似有难言之隐。”
苏轼缓缓坐回椅中,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,蔓延至四肢百骸。最亲近的侍妾,最信任的书童,一个证词矛盾,一个行迹可疑。而那件可能沾有未知污渍的蓝袍,不翼而飞。所有这些,都发生在一场离奇的火災和一具身份不明的焦尸之后,而自己,偏偏失去了最关键一段时间的记忆。
这不是巧合。有一只手,或许不止一只手,正在暗中编织一张大网,而自己正站在网的中心。
“子由,”苏轼的声音带着疲惫,却异常清醒,“去查两件事。第一,昨夜王府宴饮,我离席更衣那一盏茶时间,可有人看到我去了何处,见了何人?问问王府下人,尤其是伺候更衣之处的。第二,找可靠的人,去市面上打听,最近有没有右手小指有残疾的三四十岁男子出没,或者……失踪。特别是,有没有人见过这样一个男子,与我有过接触,哪怕只是远远看见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暗中查访,不要惊动任何人,尤其是……府里的人。”
苏辙明白了兄长的意思,重重地点头:“我这就去。兄长,你自己千万小心。府中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苏轼摆摆手,“去吧。”
苏辙匆匆离去。书房里只剩下苏轼一人,晨光透过窗棂,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无力感。诗才纵横,词动京城,在朝堂上嬉笑怒骂,针砭时弊,似乎无所畏惧。可当阴谋的阴影真正笼罩下来时,他才发现,那些引以为傲的才情与锋芒,在暗处的算计面前,如此不堪一击。
他忽然想起,昨日苏辙带回的另一个消息:那焦尸可能是死后焚尸。如果真是谋杀,凶手为何偏偏选中司马光的旧邸?是为了嫁祸给自己,还是为了掩盖旧邸里可能存在的、与司马光相关的秘密?司马光故去已近两年,旧邸荒废,会有什么秘密,值得凶手杀人放火?
还有那片《东坡乐府》残页。是凶手故意留下陷害自己,还是无意中从书房取出,又或是……死者身上本来就有的?死者为何会有自己的词稿?如果是凶手放置,他如何得到?如果是死者持有,他为何要在深夜带着自己的词稿去司马光旧邸?
谜团非但没有解开,反而越来越多,像滚雪球一样,将他紧紧裹挟。
*
小坡蜷缩在自己那间狭小阴暗的下房里,用被子蒙着头,浑身发抖。门被从外面反锁了,二老爷走时那冰冷审视的眼神,让他如坠冰窟。他们怀疑他了,一定是。因为那件消失的蓝袍?还是因为自己昨晚偷偷溜出去被发现了?
他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说出袍子藏在柴房?可那上面的污渍怎么解释?老爷会不会认为是他弄脏了袍子,又想隐瞒?或者,更糟,老爷会联想到那场大火和焦尸?
还有朝云娘子……她昨夜真的睡着了吗?如果她没睡着,会不会看到了什么?她今天早上看自己的眼神,那样复杂,欲言又止。她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?
小坡的思绪混乱不堪,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住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他想起昨晚在巷子里看到朝云娘子偷偷送东西那一幕,那个神秘的小门,门后昏黄的灯光,那只伸出来的手……朝云娘子一定也有秘密。她的秘密,会不会和老爷的麻烦有关?
就在这时,窗棂上传来极轻的“叩、叩”两声。小坡吓得一哆嗦,掀开被子,警惕地看向窗户。天色已经大亮,纸窗外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。
“小坡,小坡哥哥?”是一个刻意压低的、有些陌生的童声。
“谁?”小坡紧张地问。
“是我,阿福,街口卖炊饼张婆的孙子。”窗外的人小声道,“有人让我给你捎句话。”
小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:“什……什么话?”
“那人说,柴房里的东西不干净,留着是祸害。城南土地庙后第三棵槐树下,午时之前,自有人去取。你若聪明,就该忘了见过那东西,也忘了昨晚在巷子里看到的事。否则……”那童声顿了顿,带上了一丝不符合年龄的阴冷,“否则,下一个变成焦炭的,可就不一定是谁了。”
小坡如遭雷击,猛地瘫坐在床沿,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衣。他们知道了!他们知道他把袍子藏在柴房!他们也知道他看到了朝云娘子!他们在威胁他!如果他们能悄无声息地烧死一个人,弄死他一个小书童,还不像捏死一只蚂蚁?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,几乎让他窒息。他该怎么办?按他们说的做,去把袍子挖出来,送到土地庙?可那样一来,袍子落到那些人手里,会不会成为陷害老爷的更确凿证据?老爷对他恩重如山……
可是,如果不按他们说的做,自己会不会真的没命?还有,他们说的“昨晚在巷子里看到的事”,是指朝云娘子吗?他们拿朝云娘子威胁他?
小坡痛苦地抱住头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书童,为什么会被卷进这么可怕的事情里?
窗外的“阿福”似乎等得不耐烦了,又敲了一下窗棂:“话我带到了,你自己掂量。午时之前,土地庙。”说完,脚步声匆匆远去。
小坡瘫在地上,久久不能动弹。直到锁着的门被打开,一个面生的粗使婆子端着一碗稀粥和两个馒头进来,面无表情地放在桌上,又锁上门离去。
他看着那碗冰冷的粥,又看看窗外逐渐升高的日头。午时之前……时间不多了。
*
程府书房,灰衣人带回的消息让程颐眉头紧锁。
“苏辙在暗中打探王爷宴饮当夜苏轼更衣时的行踪,也在查右手有残疾之人。苏府的书童小坡被看起来了,那件据说消失的蓝袍还没找到。苏轼本人依旧闭门谢客。”灰衣人汇报完毕,迟疑了一下,“还有一事……我们监视苏府的人回报,今早有个卖炊饼家的孩子,在苏府后巷徘徊,似乎往书童房间的窗户里塞了什么东西,或者说了什么。”
“孩子?”程颐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,“问了那孩子吗?”
“那孩子从苏府后巷离开后,在街上转了几圈就不见了,应该是有人特意安排的,很警觉。”
程颐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。有人在接触苏轼的书童,用孩子传递消息,显然是不想留下痕迹。是苏轼自己的人在传递指令?还是……别的势力,想利用这个书童?
“苏轼的书童是关键。”程颐沉吟道,“他可能知道那件蓝袍的下落,甚至可能目睹了什么。他被看起来,说明苏轼或者苏辙也起了疑心。不能让这个书童被灭口,也不能让他被苏轼控制住。”
“先生的意思是?”
“想办法接触那个书童,给他指条‘明路’。”程颐眼中闪过一丝冷光,“告诉他,如果害怕,可以来找我们,程府能保他平安,还能给他一笔钱,让他远走高飞。当然,前提是……他得说出他知道的,关于苏轼、关于那件蓝袍、关于火灾当晚的一切。”
“可我们如何能让他相信?”
“他不需要完全相信,只需要恐惧和动摇就够了。”程颐道,“把郑荣与苏轼有仇、可能潜入司马光旧邸意图不轨、却被灭口焚尸的消息,巧妙地‘漏’给他。再暗示他,苏轼可能已经怀疑他,甚至要拿他顶罪。一个十六岁的孩子,在极度恐惧下,会抓住任何看起来像是救命稻草的东西。”
“属下明白。那蔡京那边……”
“蔡京?”程颐冷笑一声,“他不过是想浑水摸鱼,借刀杀人。我们查我们的,他做他的,只要目标一致,暂时不必管他。等苏轼倒了,再论其他。”
灰衣人领命而去。程颐走到窗前,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草木。秋意肃杀,正如当下的朝局。蜀党、洛党、新党余孽,还有宫中那越来越微妙的态度……苏轼这面旧党中个性最张扬的旗帜,必须要倒下。只有这样,洛学才能更进一步,程颐才能彻底掌控“旧党”清流的话语权。
而苏轼的书童小坡,就是撬动这块巨石的第一个支点。
*
几乎在同一时间,蔡京也得到了苏府书童被暗中接触的消息。
“哦?有人用孩子传话?”蔡京饶有兴味地放下手中的书卷,“说了什么?”
“距离太远,听不真切。但之后那书童在房里似乎很惊恐。我们的人试着跟踪那孩子,但对方很警觉,跟丢了。”斗笠人禀报。
“是程颐的人,还是……苏轼自己的安排?”蔡京若有所思,“或者,是第三方?”
“程颐那边也在加紧活动,似乎想接触那书童。苏辙在查苏轼更衣时的行踪和残疾者下落,暂无收获。”
蔡京踱步到窗前,晨光熹微,街市开始喧闹起来。“苏轼更衣时的那盏茶时间……是关键中的关键。那段时间,他见了谁,做了什么,或许能解释很多事。”他转身,看向斗笠人,“我们在王府,可有人手?”
“有一个洒扫的粗使,在二门附近干活。”
“让他仔细回想,苏轼离席更衣那段时间,可曾见到苏轼?或者,见到什么生人出入?特别是……有没有右手看起来不太方便的人?”
“是。还有,程颐那边似乎查到了郑荣与苏轼的旧怨,正在全力追查郑荣下落,想坐实焦尸就是郑荣。”
“让他们查。”蔡京微微一笑,“郑荣这根线,我们放出去,自然要物尽其用。不过,光是旧怨还不够。得让郑荣的‘出现’,更合情合理一些。”
“先生的意思是?”
“找个人,扮作郑荣的‘昔日同伙’,去开封府‘报案’,就说郑荣来汴京是为了找苏轼寻仇,曾扬言要烧了苏轼最珍视的东西。司马光曾是苏轼的恩师兼挚友,烧他的旧邸,既能泄愤,又能打击苏轼,合情合理。”蔡京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“记得,要找那种市井无赖,演技要好,口供要经得起推敲,但又要留点破绽,让程颐和开封府的人,能‘顺藤摸瓜’地查下去。”
“属下明白。那书童小坡这边……”
“先静观其变。”蔡京道,“看看程颐怎么出招,也看看苏轼如何应对。那孩子是颗不错的棋子,用得好,能搅乱一池水。必要时……可以帮他‘下定决心’。”
斗笠人点头,悄然退下。
蔡京独自留在室内,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。他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,虽然这棋盘上棋子众多,心思各异,但他相信,自己才是那个真正掌控棋局走向的人。程颐想借刀杀人,苏轼想自证清白,那焦尸背后的真凶或许另有目的,而他要的,只是这潭水越浑越好。水浑了,才能摸到大鱼。
只是,他微微蹙眉。苏轼那件消失的蓝袍,到底去了哪里?是真的不见了,还是被苏轼自己或亲近的人藏了起来?那上面,究竟有什么?
还有苏轼离席的那盏茶时间。他隐隐觉得,那可能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。必须尽快找到这把钥匙。
*
苏府,书房。
苏轼站在窗前,看着庭院里开始飘落的梧桐叶,心中纷乱如麻。苏辙去打听消息还未回来,朝云称病未出房门,小坡被锁在下房,整个苏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,只有下人们偶尔低语和匆匆走过的脚步声,带着惊慌和猜测。
他能感觉到,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涌来。开封府虽然暂时没有再来,但此案未结,自己仍是最大嫌犯。程颐那边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。朝堂之上,恐怕已经流言四起。而府内,信任的基石正在悄然崩塌。
那盏茶的时间,你到底去了哪里?见了谁?苏轼在心底一次次质问自己,可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,只有那股混杂着脂粉和铁锈的腥气,偶尔飘过鼻端,带来阵阵寒意。
就在他心绪不宁时,老仆吴伯颤巍巍地来到书房外,禀报道:“老爷,门外有客递帖求见。”
苏轼皱眉:“是谁?我不是说了,闭门谢客。”
“是……是章惇章大人府上的管事,说奉章大人之命,有机密事相告。”
章惇?苏轼一怔。章惇是新党中坚,虽因元祐更化被外放,但其在朝中仍有不小的影响力,且与自己政见相左,素无往来。他此时派人来,是何用意?是落井下石,还是……
苏轼略一沉吟:“请他去偏厅。”
片刻后,苏轼在偏厅见到了这位章府管事。来人四十许年纪,面容精干,眼神锐利,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:“小人章禄,见过苏学士。”
“章管事不必多礼,请坐。不知章大人有何指教?”苏轼不动声色。
章禄没有坐,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信函,双手奉上:“我家大人虽与学士政见不同,但素来敬重学士才学。今闻学士蒙受不白之冤,特命小人送来此信,或对学士有所助益。”
苏轼接过信函,拆开火漆,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,上面写着一行小字:
“元祐四年九月初七夜,驸马府东跨院竹林,子瞻兄更衣时,曾与一右手微蜷之中年男子密谈片刻。该男子面生,非王府宾客,似有汴河口音。章某偶见,未敢惊扰,今事急,特告之。”
落款只有一个“惇”字。
苏轼捏着信纸,心中巨震。章惇看见了!他看见了自己离席更衣时,与一个陌生男子密谈!右手微蜷……难道就是仵作所说的,右手小指有旧伤之人?那个人是谁?郑荣?还是别的什么人?他们谈了些什么?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?
章惇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消息?是示好,还是另有图谋?他信中只说“偶见,未敢惊扰”,又特意点明“今事急,特告之”,是想卖个人情,还是要把他推向更深的迷雾?
“章大人可还说了什么?”苏轼强压心中波澜,看向章禄。
章禄垂首道:“我家大人只言,清者自清,然浊浪汹汹,恐非人力可挡。望学士善自珍重,明辨忠奸。”说完,再次一礼,“话已带到,小人告退。”
章禄离去后,苏轼独自站在偏厅,手中那封信仿佛有千斤重。章惇的示警,是真是假?如果是真,那自己确实在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,见过一个右手有残疾的陌生男子。这个人,是否就是司马光旧邸中的焦尸?自己与他密谈,谈了什么?为何事后全无印象?是酒醉断片,还是……被人下了药?
如果是假,那章惇此举目的何在?扰乱他的心神?还是想引导他走向某个错误的调查方向?
无论如何,这条线索,他必须查下去。右手微蜷、汴河口音、中年男子、九月初七夜出现在王诜府邸东跨院竹林……
“子由!”苏轼扬声喊道,才发现苏辙尚未归来。他攥紧信纸,走到书案前,想提笔记录下这些特征,指尖却微微发颤。
窗外的天色,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,乌云低压,仿佛一场更大的风暴,正在酝酿之中。而那张无形的网,似乎收得更紧了,不仅来自外部的敌人,也可能来自曾经的对手,甚至……来自自己记忆深处那片致命的空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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