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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清晨,林小川坐在书案前,手里拿着周先生给的那本《论语》。书页已经翻到“为政篇”,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批注——这是昨夜在密室里写的,用的是左手,字迹歪斜,以免被认出。
“少爷,杜先生到了。”林童在门外轻声说。
林小川合上书,站起身。杜先生,是父亲新请的诗词先生。听说曾是江南有名的才子,中过举人,但后来厌倦官场,专心教书育人。
走到前厅时,杜先生已经在了。
这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,他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的一幅山水画,听见脚步声,转过身来。
“学生林小川,见过杜先生。”林小川行礼。
杜先生打量了他一番,点点头:“林公子不必多礼。老朽,受将军之托,前来教授诗词。”
他的声音温和,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。
两人在厅中坐下,下人上了茶。杜先生端起茶杯,却不急着喝,只是看着林小川:“林公子,老朽在来之前,听说了一些事。”
林小川心里一紧,但面上不动声色:“先生听说了什么?”
“听说林公子……气走了两位礼仪先生。”杜先生说得直接。
林小川低下头:“是学生荒唐。”
“荒唐吗?”杜先生笑了笑,“或许。但老朽觉得,林公子能问出那些问题,说明你在思考。”
林小川抬眼看他。
“很多人学礼仪,只是死记硬背,从不多想。”杜先生放下茶杯,“林公子却会联想,会类比——虽然类比得不太恰当。”
“先生不生气?”林小川问。
“为何要生气?”杜先生反问,“做先生的,若连学生的问题都容不下,还教什么书?”
这话说得林小川一时不知如何接。
杜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,徐徐展开:“今日我们先从唐诗讲起。林公子可读过唐诗?”
“读过几首。”林小川说。
“最喜欢哪一首?”
林小川想了想。他其实能背三百首唐诗,最喜欢李白的《将进酒》,但那太张扬了。于是他说:“床前明月光。”
杜先生笑了:“《静夜思》,确实简单易懂。但今日我们不讲这首。我们讲杜甫的《春望》。”
他清了清嗓子,吟诵起来: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……”
声音抑扬顿挫,感情饱满。林小川听着,心里暗暗点头——这位杜先生,是真懂诗的人。
吟罢,杜先生问:“林公子听出什么了?”
“听出……悲伤。”林小川说。
“为何悲伤?”
“因为国破了。”
“还有呢?”
林小川顿了顿,他知道答案——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期间,杜甫被困长安,眼见山河破碎,民生疾苦,心中悲愤。但他不能说得太深。
“因为……因为花都哭了,鸟都惊了。”他说。
杜先生点点头:“说得对,但不够深。林公子,诗不是字词的堆砌,是情感的寄托。杜甫写这首诗时,长安沦陷,他身陷贼营,目睹战乱惨状。那‘感时花溅泪’,不是花在哭,是他自己在哭。‘恨别鸟惊心’,不是鸟在惊,是他在惊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:“诗言志,歌永言。好的诗词,能穿越千年,让后人感同身受。林公子,你明白吗?”
“学生……努力明白。”林小川说。
杜先生走回座位,翻开另一页诗稿:“那我们来对对联。老朽出上联,你对下联。”
林小川心里苦笑——来了。对对联,这是考验真功夫的。
“上联是:春风拂面柳丝长。”杜先生出题。
林小川脑子里立刻冒出七八个下联,但他故意选了个最平庸的:“秋雨……秋雨打头……叶子黄。”
杜先生皱了皱眉:“平仄不对,意境也不搭。春风对秋雨可以,但‘拂面’对‘打头’太俗,‘柳丝长’对‘叶子黄’也欠工整。再来一个。”
林小川装作苦思冥想,半晌才说:“夏日照身……汗珠多。”
杜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一个上午,杜先生出了十副上联,林小川对了十个平庸甚至粗俗的下联。到后来,杜先生的表情从期待变成疑惑,从疑惑变成失望。
午时,杜先生说:“今日先到这里吧。林公子回去后,多读读《声律启蒙》,学学平仄对仗。明日我们继续。”
“是。”林小川行礼送先生出厅。
看着杜先生离去的背影,林小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这位先生是真的想教他,眼神里的期待是真切的。可惜……
回到自己院子,林童迎上来:“少爷,杜先生教得怎么样?”
“挺好。”林小川说。
“那您……”
“我照样对不出好对联。”林小川苦笑,“林童,你知道吗?有时候装笨,比装聪明还难。”
林童没说话。
下午,林小川去了密室。他翻开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,找到杜甫的《春望》。那首诗他七岁就会背了,但今天听杜先生讲解,又有新的体会。
“国破山河在……”
他轻声念着,手指划过字迹。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——想告诉杜先生,他其实懂,他其实能对出工整的对联,能写出像样的诗句。
但不能。
他合上书,走到兵器架前,取下剑。今天不想练剑,只是想握着。剑身冰凉,但握久了,就有温度。
就像他心里那份不能言说的东西。
晚上,赵无常又来了。一进门就嚷嚷:“川哥!听说今天来了个诗词先生?怎么样?是不是又让你气走了?”
“还没。”林小川说。
“那你能坚持几天?”赵无常好奇地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林小川实话实说。
赵无常在院子里坐下,自顾自倒了杯茶:“要我说,这些先生也真是。明明知道你不爱学,非要来教。这不是自找没趣吗?”
“先生们也是拿钱办事。”林小川说。
“那倒是。”赵无常点点头,“不过我爹说,这位杜先生不一样。他教学生不看钱,看缘分。要不是你爹托了人情,他还不一定来呢。”
林小川心里一动:“杜先生很有名?”
“有名啊!”赵无常说,“江南三大才子之一,当年中举人时是解元!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做官了,专心教书。听说他教出过三个进士!”
林小川沉默了。
这样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,满怀期待地来教他,他却要用最拙劣的表现来回应。
“川哥,你怎么了?”赵无常见他神色不对。
“没事。”林小川摇摇头,“就是有点累。”
“那你早点休息。”赵无常站起身,“我明天再来找你玩。”
送走赵无常,林小川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。夜风渐凉,吹得竹叶沙沙作响。
林童拿了件披风出来:“少爷,进屋吧,别着凉了。”
林小川接过披风,却没披上:“林童,你说我这样做,对不对?”
“少爷指的是什么?”
“装笨,气走先生。”
林童想了想,轻声说:“少爷,您有您的苦衷。但我看杜先生……是个好人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小川说,“就是因为是好人,才觉得……”
才觉得愧疚。
这话他没说出口。
夜深了,林小川回到书房。他翻开杜先生今天留下的诗稿,上面是《春望》的全诗和注释。杜先生的字很秀气,注释写得深入浅出,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。
他提起笔,想写点什么,又放下了。
最后,他只是把诗稿收好,放回书架上。
明天还要上课。
还得继续装下去。
即使心里有再多不忍,再多愧疚。
这场戏,还得演下去。
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住,夜色更浓了。
林小川吹灭灯,屋里陷入黑暗。
只有书架上的那卷诗稿,在黑暗里静静躺着。
像一份被辜负的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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