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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五日的雨,是在黄昏时分开始酝酿的。
起初只是天际线上一抹沉郁的铅灰,像未拧干的抹布,沉沉地坠着。不过一刻钟,那灰色便泼洒下来,成了密匝匝的雨帘,将整座小城罩进一片潮湿的、哗响的朦胧里。风是冷的,带着倒春寒特有的尖细,钻进衣领袖口,能激得人一哆嗦。
许绾绾就是在这时,推着自行车拐出那条狭窄的巷弄的。
车轮碾过积水,“刺啦”一声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浅口的布鞋,凉意顷刻透进袜底。她没停,只将蓝色碎花外套的领子又竖高了些,刘海已被雨打湿,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。车把上挂着的帆布包越来越沉,里面是孩子们歪扭图画和叠好的手工纸。她是市第三幼儿园的老师,刚做完今日最后一家访。
雨更急了,砸在柏油路面上,激起一层白蒙蒙的雾气。路灯的光被水汽晕开,昏黄昏黄的,像隔了层毛玻璃,只勉强照见前方几步远。远处,国营副食店的灯已经熄了,那块“凭票供应”的铁皮招牌,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冷寂的、模糊的红光。
就在这时,广播声断断续续地,从不知哪家的窗口飘出来,混在雨声里:“……接下来,是《阅读与欣赏》节目……今夜,我们来读杜甫的《春夜喜雨》……”
“好雨知时节……”
她心里无意识地跟着默念,脚下踏板不由得缓了半分。
——一团湿漉漉的黑影,便是在这时,从路旁堆积的废弃菜叶和煤渣后猛地窜出!
她的呼吸骤停。
手下意识死死捏紧车闸!生铁闸皮与轮圈发出尖锐到凄厉的摩擦声,在湿滑的路面上拖出一道短促而失控的痕迹。车身猛地向左扭去,失去平衡的瞬间,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,又高高抛起——
天旋地转。
沉重的二八大杠狠狠砸在她的右腿上,钝痛炸开,眼前黑了一瞬。帆布包飞出去,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,画纸迅速被雨水浸透,颜料洇开成一片模糊而哀艳的色块。
她躺在冰冷的泥水里,急促地喘息,试图挪动,却被自行车大梁死死卡住小腿。
而更深的寒意,是从地面传来的震动,和穿透雨幕直刺而来的两道炽白光柱。
是卡车。
庞大的、铁灰色的车头撕开雨夜,引擎轰鸣像野兽的低吼,越来越近,车灯晃得她睁不开眼,瞳孔里只剩一片灼目的白。雨水、光线、恐惧混作一团,她发不出声音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阴影朝自己压下来、压下来……
“吱——嘎——!!!”
刹车声几乎要撕裂耳膜。
轮胎在湿透的路面上疯狂地滑动、拖拽,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**。泥水混着碎石子,劈头盖脸地溅了她满身满脸。卡车庞大的车头,在距离她身体不到两尺的地方,惊险万分地刹住,因着惯性,又向前狠狠耸动了一下。
世界安静了一瞬,只剩下雨声,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
驾驶室的门,“砰”一声被猛地推开。
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了下来,军绿色的胶鞋重重踩进浑浊的积水里,“哗啦”一下,溅起更高的水幕。他几步就跨到她跟前,蹲下身。
许绾绾在迷蒙的雨水中,吃力地抬起眼。
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、近乎透出原来布纹的藏蓝色工装,肩头被雨彻底打湿了,颜色深得像泼了墨。袖子高高挽到肘部,露出的小臂线条结实流畅,麦色的皮肤上,蜿蜒着几道浅白色的旧疤,像是某种沉默的勋章。他蹲下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,干脆利落得像训练过千百遍。
“伤哪儿了?”
声音沉得很,混在哗哗的雨声里,有种砂石碾过的粗砺质感,并不柔和,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。
许绾绾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。
他已经动手检查。一只大手握住自行车冰冷的前杠,手臂肌肉微微绷起,稍一用力,便将那沉重的铁家伙从她腿上移开。动作稳而有力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。接着,他的目光落在她右腿的裤管上——膝盖处蹭破了一大片,布料翻卷,露出的皮肉渗着鲜红的血丝,混着黑色的泥污。
“能动吗?”他又问,目光扫过她的脸。
她试着弯曲膝盖,一阵尖锐的刺痛立刻顺着神经窜上来,让她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冷气,眉头紧紧蹙起。
他没再问第二句,直接伸出手,隔着湿透的袜子,在她脚踝处轻轻一按。他的手指很粗,关节突出,指腹和虎口覆着一层厚厚的、粗糙的硬茧,刮擦着湿滑的织物。按压的力道却异常精准,带着一种专业的审慎。
“骨头没事。”他得出结论,抬起眼,目光与她仓惶的视线短暂相接,“扭着了。”
这一次,许绾绾看清了他的眼睛。很深,很黑,像此刻望不见底的雨夜,里面没有太多情绪,却沉淀着一种厚重的、令人心悸的静。额发湿透了,黑沉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,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。眉骨上,一道浅浅的旧疤,在卡车逆射的灯光下,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站起身,从工装内袋里掏出一方手帕,递过来。
灰格子的粗棉布,洗得发硬,边缘有些起毛,但干干净净,叠得方正。许绾绾愣了一秒,才伸出自己冰冷僵硬、沾满泥水的手。指尖碰到他递来的手帕,也碰到了他同样粗粝的指尖。
像触电,又像被砂纸轻轻擦过。
她微微一颤,接了过来。“……谢谢。”声音细弱,立刻被雨声吞没。
他没回应,转身大步走向卡车后斗。从里面扯出一捆浸了油的麻绳,回到自行车旁,俯身,三两下就将链条卡死的后轮与车架牢牢捆扎在一起。然后,他单手握住车梁,臂膀一用力——
那么沉重的二八大杠,竟被他轻松提起,像拎起一捆没什么分量的柴禾,稳稳地塞进了卡车后斗。
“去哪?”他拉开车门,雨声趁机更凶猛地灌进去。他侧过头,简短地问。
许绾绾还坐在泥水里,手里紧紧攥着那方湿透的手帕,冰冷的布料正在缓慢地汲取她掌心最后一点温度。
“……纺织厂家属院,”她听到自己小小的、带着颤音的回答,“三号楼。”
他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,朝副驾驶座抬了抬下巴:“上来。”
她咬着牙,用手撑地想站起来,右脚刚尝试承力,剧痛便让她身体一歪。
他已经上了车,见状,几乎是同时又跳了下来。没说话,只是一只手伸过来,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。那只手很大,很热,力道坚实,隔着湿透的衣袖,传来不容错辨的体温和力量,将她大半的重量瞬间承接过去。
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:陈旧的皮革、机油、烟草,还有被雨水激起的、淡淡的铁锈味。仪表盘泛着黯淡的橘黄色光,密密麻麻的表针后面,是磨损得有些模糊的数字。挡风玻璃上,雨刷器单调地左右摆动,刮开一片清晰,立刻又被新的雨水覆盖。
许绾绾局促地坐在副驾驶座上,湿透的衣裤紧贴着皮肤,寒意一层层渗进来,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车厢的狭窄空间,将他身上那股强烈的、混合着汗水和某种凛冽气息的存在感,放大得无处可逃。
卡车重新发动,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,车身微微一震,驶入被雨幕笼罩的街道。
她不敢动,目光拘谨地落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,眼角余光却能瞥见他开车的侧影。他双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,手腕随着路面的起伏和转弯,自然地、小幅地转动着。袖口挽起的地方,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,皮肤是常年在外的麦色,上面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隆起。
寂静在车厢里蔓延,只有雨声、引擎声,和两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。
这份寂静让她有些无措。她忽然想起什么,慌忙低头去摸索那个同样湿透的帆布包。手指触到硬壳笔记本的边缘,心里稍安——东西还在。她将它拿出来,封皮已经泡软了,纸张黏连在一起。她小心地翻开内页的夹层,里面那张纸条,墨蓝色的钢笔字迹被雨水晕开,像一朵朵忧郁的蓝花,但勉强还能辨认:
绾绾:
周五晚七点,和平饭店三楼,见见供销社的小王。
爸托人给你做了件新衣裳,放在衣柜最上面。
人家是业务股长,稳重,你好好跟人说话。
父字。
她盯着那些模糊的字迹,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将潮湿的纸页捏出深深的褶皱。父亲沉默而笨拙的关切,像这春夜的雨,无声无息,却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。
车窗外,城市的轮廓在雨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影。
卡车驶过第一百货商店。即便在这样糟糕的天气,橱窗里依旧灯火通明,精心布置的光线打在塑料模特身上那件最时兴的红色呢子大衣上,亮得有些刺目。许绾绾的目光茫然地掠过,却在下一刻微微一凝。
橱窗玻璃后面,站着一个真人。
那是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年轻女售货员,手里还拿着一件待挂的衣服,人却怔怔地站在那儿,望着外面瓢泼的雨幕出神,侧脸在橱灯光下显得有些恍惚。
就在卡车呼啸而过的瞬间,那姑娘的目光,不知怎的,从虚无的雨幕移到了疾驰的卡车上。她的视线扫过车门上“红星运输队”那几个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红字,又猛地定格在车牌号码上。
她整个人像被突然冻住了,身体陡然前倾,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冷的橱窗玻璃。许绾绾清晰地看见,她那双原本有些失神的大眼睛,在那一刻骤然睁大,瞳孔里闪过惊愕、确认,以及某种更复杂的、难以解读的情绪。她的嘴唇微微张开,似乎想喊出什么。
但卡车太快了,眨眼便将她和她那凝固般的表情,远远抛在了后面的雨夜里。
许绾绾下意识地转回头,想问一句“你认识?”,话到嘴边,却又咽了回去。
因为她看到,身旁的男人,不知何时已绷紧了侧脸的线条。他的下颌收得很紧,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,握着方向盘的手指,关节微微泛白。他依然目视着前方被雨刷不停刮擦又覆盖的挡风玻璃,但周身的气息,似乎比刚才更沉、更冷了。
他抬起右手,食指在方向盘边缘,极快地、几乎难以察觉地敲击了两下。
嗒。嗒。
像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,又像只是下意识的习惯。
广播声顽强地穿透雨幕和引擎声,再次飘进车厢,这次清晰了许多,是播音员温厚平稳的语调:“……晓看红湿处,花重锦官城。这雨,不仅滋润万物,也寄托着诗人对安宁生活的深切祈愿……”
“你……也常听这个节目吗?”许绾绾终于鼓起勇气,轻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他沉默了片刻,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。
“嗯。”终于,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滚出来,低沉,没有多余的情绪。
又过了大约十分钟,纺织厂家属院那熟悉的、锈迹斑斑的大铁门,出现在被车灯照亮的雨幕尽头。门房的小窗户里透出暖黄的灯光,看门的老师傅似乎听到动静,披着雨衣探出头看了一眼,见到是卡车,又缩了回去。
卡车在院门口稳稳停住。
他先下车,绕过车头,来到副驾驶这边,拉开车门。风雨立刻裹挟着更凉的空气扑进来。许绾绾吸了口气,忍着脚踝的刺痛,小心翼翼地挪下车。右脚刚一沾地,那股钻心的疼便让她身形一晃,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车门框。
“能走?”他站在雨里,问。雨水顺着他硬朗的脸部线条往下淌。
“能……”她小声应着,尝试迈步,却又是一个趔趄。
他没再说话,只是转身走到车后,动作利落地解开麻绳,单手将那辆自行车提了下来,另一只手扶住车把。“几单元?”
“二单元。”她忙说。
他推着车,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,脚步刻意放得很慢,几乎是在迁就她一瘸一拐的节奏。雨还在下,他高大的身躯走在外侧,无意间挡住了斜吹过来的大部分冷雨。许绾绾后知后觉地发现,落在自己身上的雨点,似乎真的稀疏了不少。
楼道里一片漆黑,只有远处街上路灯的一点微光,勉强勾勒出楼梯的轮廓。
“声控灯坏了,”她低声解释,摸索着去扶冰凉的墙壁,“居委会说零件不好配……”
话音未落,“嚓”一声轻响。
一簇小小的、橘红色的火苗,在他掌心亮起。是他划着了一根火柴。火光跳跃着,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,照亮了潮湿起皮的墙面、层层叠叠的过期通知,以及空气中浮动的微尘。跳跃的光影也映亮了他的脸,那道眉骨上的疤在明暗之间,显得格外清晰,甚至带着几分凛冽。
到了二楼,她摸出钥匙,插进锁孔,转动。
“真的……非常感谢您。”她转过身,从他手中接过自行车,鼓起勇气再次看向他,“您贵姓?我……我改天把手帕洗干净还您。”
“不用。”他打断她,声音依旧平淡,没有任何波澜。说完,便转身下楼。
火柴燃到了尽头,熄灭了。楼道重新被黑暗吞噬。许绾绾扶着门框,站在自家门口,只能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,一步一步,踏在水泥台阶上,清晰,均匀,渐行渐远,最终完全融入窗外的雨声里。
她关上门,背靠着冰凉的门板,这才感觉到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,脚踝处的疼痛也变得鲜明而嚣张。
她低头,摊开一直紧握的手。
掌心躺着那方灰格子手帕,湿漉漉,皱巴巴,沾着泥水的污迹和她掌心的冷汗。粗硬的棉布纹理,即使在这样的状态下,依然硌着皮肤。但那上面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、灼热的温度,与雨夜的冰冷格格不入。
窗外,卡车引擎启动的声音隐隐传来,低沉地响了一会儿,然后逐渐远去,最终消失在城市的雨夜里。广播声不知何时早已停歇,世界仿佛只剩下一种声音:雨点敲打着窗玻璃,啪嗒,啪嗒,单调而绵长,带着无尽的潮湿和寒意。
许绾绾慢慢地滑坐到地上,抱住了自己的膝盖。
那个穿着洗白工装、沉默如铁塔般的男人,就像惊蛰夜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,照亮了她狼狈的时刻,又迅速隐没于黑暗。他来去匆匆,除了这方粗布手帕和脚踝上鲜明的痛楚,什么痕迹都没留下。
连名字都没有。
楼下的门房里,看门的老师傅端着搪瓷缸,抿了一口热茶,透过模糊的玻璃窗,望着卡车尾灯消失的方向,摇了摇头,含糊地自语:“运输队的老解放?这大晚上的,跑这儿来干啥……”
更远的、被重重雨幕隔绝的街道那头,红星运输队的停车场。
那辆刚停稳的老解放卡车上,陆霆峰没有立刻离开。他坐在驾驶室里,熄了火,车窗开着一线,让清冷的雨气飘进来。车里很暗,只有仪表盘彻底熄灭前,一点残余的微光。
那点微光,照亮了副驾驶座位上的一样东西。
一本硬壳笔记本,封皮湿透,颜色深了一块。他伸手拿过来,就着窗外远处路灯极其黯淡的光线,看向封面。
娟秀工整的钢笔字,被水晕开一些,但依旧清晰:
市第三幼儿园-许绾绾
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数秒。然后,没什么表情地,将笔记本合拢,塞进了自己工装外套的内袋。那里,贴近胸口的位置,布料还带着身体的余温。
他推开车门,跳下车,高大的身影很快没入运输队宿舍楼更深的黑暗中,脚步声被沙沙的雨声彻底吞没。
而在城市另一端的百货商店,早该下班的橱窗后面,那个烫着卷发的年轻女售货员,仍然没有离开。她独自站在空荡荡的、只剩塑料模特的卖场里,望着窗外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雨,手里那件忘了挂起的衣服,已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满是褶皱。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只有眼底深处,翻涌着一些被这夜雨浸泡得冰冷而黏稠的东西。
雨,下了一整夜。
而有些相遇,恰如惊蛰时分的这场疾雨,来得毫无征兆,迅疾猛烈,在仓促间浸透了衣衫,留下了印记。至于那湿冷的寒意之下,是否悄然唤醒了一颗深埋的种子,无人知晓。
只有夜雨听见,某些沉默的、坚硬的东西,在无人看见的角落,被一滴水,轻轻叩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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