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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4月20日,上午9时,南京·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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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。
这种静不同于图书馆的肃静,不同于老年公寓的安宁,而是一种……被死亡浸透过的、沉甸甸的静。像是走进了一座巨大的、由沉默砌成的坟墓,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。
林征站在纪念馆入口的广场上。
四月的南京,已经有初夏的燥热。但站在这里,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。灰色花岗岩铺就的地面,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。广场尽头,那尊巨大的雕塑——一个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,仰天痛哭——在晨光里投下长长的、扭曲的影子。
他深吸一口气,走进展厅。
光线很暗。
只有展柜里打着一束束惨白的光,照亮那些物件:生锈的刺刀、破碎的眼镜、烧焦的棉袄、孩童的鞋……
每一件物品都沉默着。
但林征觉得,他听见了它们的呐喊。
展厅里人不多。几个中学生由老师领着,小声地听讲解。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,在一张照片前驻足良久。一个年轻人拿着手机,对着展柜拍照,闪光灯亮起的瞬间,像一道短暂的、苍白的闪电。
林征放慢脚步。
他这次不是来寻访某个具体的人。
他是来找……一个名字。
或者说,找三十万个名字中的一个。
1937年12月13日,南京沦陷。接下来的六周里,这座城市变成了人间地狱。三十万人被杀——这是历史的数字。
但林征想知道的是:这三十万人,都是谁?
他们叫什么名字?多大年纪?做什么工作?有什么爱好?临死前在想什么?
史料上写着:“平民”、“战俘”、“妇女”、“儿童”……
都是类别。
不是名字。
他走到“遇难者名录墙”前。
那是一面巨大的黑色大理石墙,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。墙上刻满了名字,密密麻麻,像黑色的蚂蚁。
他仰头看着。
第一个名字:王秀英,女,32岁,裁缝
第二个名字:李有财,男,45岁,人力车夫
第三个名字:张小妹,女,9岁,学生
……
一个个看过去。
看得眼睛发酸。
看得心里发冷。
突然,他看到了一个名字:
周文彬,男,34岁,校对员
同名同姓。
同样的职业。
同样的年龄。
但不是同一个人——重庆的周文彬死在1940年,不是1937年。
但林征还是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。
他想起了重庆的周敏老人,想起了那支钢笔,想起了那句“好好读书,把今天的事写下来”。
如果这个周文彬也有女儿,那她现在该多大?九十多岁?她还记得父亲吗?
他不知道。
因为这个周文彬,可能没有留下后代。
可能全家都死在了那场浩劫里。
“同志,你在找什么人吗?”
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林征转头。
是个老人,很老了,坐在轮椅上。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,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纪念章。头发全白,稀疏,但梳得很整齐。脸上布满皱纹,深得像刀刻的。但那双眼睛——锐利,清澈,像能看透一切。
“我……”林征顿了顿,“我在看名字。”
“看名字?”老人问,“看名字做什么?”
“想记住。”林征说,“想让他们……不只是数字。”
老人沉默地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
然后,他说:“推我出去吧。这儿太闷了,我带你去看个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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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念馆后面有个小院子,种着几棵银杏树。四月的银杏刚抽出新叶,嫩绿色在阳光下透明得像玉。
老人让林征推他到一棵最大的银杏树下。
树下有个石凳。
“坐吧。”老人说。
林征坐下。
老人从轮椅侧面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,牛皮纸封面,边缘已经磨得发毛。
“这是什么?”林征问。
“名册。”老人说,“我父亲留下的。”
他翻开笔记本。
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,用钢笔写的,字迹工整,但能看出岁月的颤抖。
王德福,男,48岁,卖烧饼的,住中华门西街
赵翠花,女,29岁,织布女工,有两个孩子
陈小宝,男,6岁,喜欢踢毽子
……
每一页都是名字。
每一页都是人生。
“这是我父亲记的。”老人缓缓开口,“1937年,他在金陵大学教书。南京沦陷前,学校让教职工撤离,我父亲没走。他说:‘我是教历史的,我得留下来,把历史记下来。’”
林征屏住呼吸。
“他躲在城南的一个地窖里,躲了四十多天。”老人继续说,“每天夜里,等鬼子睡了,他就偷偷出来,去那些被烧毁的房子里,看还有没有人活着。如果发现尸体,他就把名字记下来。”
“怎么……知道名字?”林征问。
“看门牌,看遗物,看邻居的证言。”老人说,“有时候能找到身份证件,有时候只能问还活着的人。问一个,记一个。”
他翻到某一页。
上面写着:
无名女,约18岁,穿红棉袄,死在中山路路口
无名童,约3岁,手里攥着半个烧饼
无名老者,约70岁,眼睛被刺刀捅瞎
无名。
还是有无名。
“我父亲记了六百三十二个名字。”老人说,“但这只是……沧海一粟。”
他抬起头,看着林征:
“你知道六百三十二和三十万的区别吗?”
林征摇头。
“区别就是,”老人一字一句地说,“六百三十二,你能想象。你能想象六百三十二个人站在你面前,是什么样子。但三十万……三十万就是个数字。太大了,大到超出了人的想象能力。”
林征感到胸口闷得难受。
是啊。
三十万。
他试着想象:三十万人站在广场上,黑压压的一片,望不到头。
然后,六周之内,全死了。
怎么死的?枪杀、刀砍、活埋、火烧、奸杀……
他想象不出来。
因为太残忍了,超出了人类心理的承受极限。
“我父亲记完这六百三十二个名字,就疯了。”老人平静地说,“不是发疯的那种疯,是……心死了。他说他每天晚上做梦,都梦见那六百三十二个人站在他床前,问他:‘你为什么还活着?’”
林征感到脊背发凉。
“后来呢?”他轻声问。
“1945年,抗战胜利了。我父亲把这本名册交给国民政府,希望他们能立个碑,把名字刻上去。”老人说,“但那时候,百废待兴,谁顾得上这个?名册被退了回来,说‘等以后再说’。”
“等以后。”老人重复这三个字,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,“这一等,就等了一辈子。”
“您父亲……”
“1985年去世的。”老人说,“去世前,他把名册交给我,说:‘儿子,这个任务交给你了。要让后人知道,这些人,曾经活过。’”
老人摩挲着笔记本的封面:
“我今年八十七岁了。从1985年到现在,四十年,我一直在做一件事——寻找这些名字的后人。”
“找到了吗?”林征问。
“找到了一些。”老人从轮椅袋里又拿出几个文件夹,“你看。”
林征翻开文件夹。
里面是照片、信件、采访记录。
王德福的儿子,现在合肥,退休教师
赵翠花的侄子,在上海开出租车
陈小宝的妹妹,在南京养老院,去年刚去世
每一份资料,都是一个生命的延续。
“但这个,”老人指着“无名女,约18岁,穿红棉袄”,“没找到。这个,‘无名童,约3岁,手里攥着半个烧饼’,没找到。这个,‘无名老者,约70岁,眼睛被刺刀捅瞎’,没找到。”
他抬起头,眼睛里有泪光:
“大多数人,还是找不到。”
林征沉默。
他想起了王石头,那个死在黄河洪水里的少年。
想起了***,那个731部队的受害者。
想起了所有那些没有名字、没有后人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死者。
他们就像一滴水,滴进历史的海洋里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您……”林征艰难地开口,“您觉得……这样做有意义吗?六百三十二个名字,对三十万来说,太少了。”
老人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
然后,他说了一个故事。
“1995年,我找到了一个老人,她叫李秀兰。1937年,她八岁,全家都被杀了,只有她躲在米缸里活了下来。我拿着名册去找她,问她认不认识上面的人。”
“她看了很久,指着一个名字说:‘这个,王德福,是隔壁卖烧饼的王爷爷。每天早上,他都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烧饼,不要钱。’”
“她又指着一个名字:‘这个,赵翠花,是给我娘做衣服的赵阿姨。她手可巧了,做的衣服又合身又好看。’”
“她一个一个指过去,说出他们的故事:这个人爱喝酒,那个人爱唱戏,这个人有个傻儿子,那个人刚娶了媳妇……”
老人停下来,深深吸了口气:
“那天下午,李秀兰说了三个小时。说完后,她哭了,说:‘四十年了,我第一次能说出他们的名字。谢谢你,让我觉得,他们没白死。’”
“她第二年就去世了。临走前,她女儿给我打电话,说:‘我妈说,让你一定把名字刻在碑上。她说,只要名字还在,人就还在。’”
老人看着林征:
“你说,这有意义吗?”
林征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有意义。
当然有意义。
对一个八岁的幸存者来说,能在四十年后,说出那些死去邻居的名字,这就是意义。
对一个死在1937年的普通人来说,能在八十年后,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,这就是意义。
“所以您……”林征说,“您一直在做这件事?”
“一直在做。”老人点头,“从1985年到现在,四十年。找到了两百多个名字的后人,整理了他们的故事。剩下的……还在找。”
他拍了拍轮椅:
“我老了,走不动了。但我有学生,有志愿者。他们会继续找。”
“直到找到所有六百三十二个名字的后人?”
“直到找不动为止。”老人说,“就算找不到后人,至少把名字留下来。名字在,人就在。”
名字在,人就在。
这句话,像一把锤子,砸在林征心上。
他想起了***,在731部队的铁床上,临死前说出的那段话:
“我叫***……我爹叫刘富贵……我娘叫王秀英……我有个妹妹……叫小娥……”
他是多么想留下自己的名字。
多么想证明,自己存在过。
“您……”林征问,“您父亲记这些名字的时候,是什么心情?”
老人沉默了很久。
银杏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。
“我父亲说,”他终于开口,“他记每一个名字的时候,都在想:这个人,昨天还在呼吸,今天就不在了。这个人,可能早上还在和邻居打招呼,中午就被杀了。这个人,可能刚买了菜,准备回家做饭,就再也没能回家。”
“他说,记名字,不是为了记住仇恨,是为了记住——生命有多脆弱,和平有多珍贵。”
不是为了记住仇恨。
是为了记住生命。
这话,和周敏老人的话,如出一辙。
林征突然明白了。
这些经历过战争、失去过亲人、见证了死亡的人,最后得出的结论,不是仇恨,而是对生命的敬畏,对和平的珍惜。
因为他们太知道,失去是什么滋味了。
“我能……看看名册吗?”林征问。
老人把笔记本递给他。
林征一页页翻看。
那些名字,那些简单的信息,在他眼里,变成了活生生的人:
王德福,每天早上给邻居孩子热烧饼
赵翠花,手巧,做的衣服好看
陈小宝,六岁,喜欢踢毽子
无名女,十八岁,穿着红棉袄,可能刚订婚
无名童,三岁,死前还攥着半个烧饼
无名老者,七十岁,眼睛被刺刀捅瞎
这些人,曾经都是活生生的。
会哭,会笑,会爱,会痛。
然后,在1937年的冬天,全死了。
“您……”林征合上名册,“您觉得,后人会记住他们吗?”
老人看着他,反问:“你觉得呢?”
林征想了想。
“会。”他说,“只要有人在记,有人在写,有人在传,就会记住。”
老人笑了。
笑得很欣慰。
“那你就在书里,给他们留个位置吧。”他说,“不用多,几行字就行。让读者知道,在南京大屠杀里,有这么一个人,曾经活过。”
“好。”林征郑重地说,“我会的。”
他从背包里拿出录音笔:“我能录一段吗?录您父亲的故事,录这些名字的故事。”
老人点头。
他对着录音笔,缓缓讲述。
讲他父亲如何在地窖里躲藏,如何夜里出来记录,如何用一生去记住那六百三十二个人。
讲他自己如何接过这个任务,如何寻找,如何见证那些幸存者的眼泪。
讲那些名字背后的故事——虽然只有零星碎片,但那是生命的碎片。
林征录着,听着,记着。
阳光从银杏叶的缝隙间洒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远处,纪念馆的轮廓在阳光下沉默着。
这个院子很安静,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。
录完后,老人从轮椅袋里拿出一个信封,递给林征。
“这是什么?”林征问。
“我父亲当年记名册时用的钢笔。”老人说,“和重庆那支不一样,这支更旧。笔尖都磨秃了。”
林征打开信封。
里面是一支黑色的钢笔,很旧,漆都掉光了,笔帽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划痕——像是被刺刀划过的。
“这笔……”林征感到手在颤抖。
“我父亲说,这笔尖上,沾着六百三十二个人的血。”老人平静地说,“不是真的血,是记他们名字时流下的泪,渗进笔尖里了。”
林征握着笔,感到一种沉甸甸的重量。
不是物理的重量。
是六百三十二条生命的重量。
是三十万亡魂的重量。
“这支笔,送给你。”老人说,“用这支笔写。写得轻一点,因为每一个字,都压着人命。”
林征想推辞,但老人摆摆手:
“我老了,写不动了。你年轻,还要写很久。这笔在我这儿,只能躺在盒子里。在你那儿,能继续记,继续写。”
林征握紧笔,深深鞠躬:
“谢谢您。我会好好用的。”
“嗯。”老人点头,“写完了,来告诉我一声。我虽然可能看不见了,但会知道的。”
林征又鞠了一躬,转身离开。
走到院子门口时,老人叫住他:
“年轻人。”
林征回头。
“记住,”老人说,“你写的不是历史,是人。是一个个有名有姓、有血有肉的人。把他们写活了,你的书就活了。把他们写忘了,你的书就死了。”
林征深深点头。
“我会记住的。”
他走出院子,回到纪念馆里。
重新走到名录墙前。
仰头看着那些名字。
这一次,他看到的不是黑色的字。
他看到的是:
卖烧饼的王爷爷,给邻居孩子热烧饼
手巧的赵阿姨,做的衣服好看
喜欢踢毽子的小宝,才六岁
穿红棉袄的姑娘,可能刚订婚
攥着烧饼的孩子,才三岁
眼睛被捅瞎的老者,七十岁了
他们都在墙上。
沉默着。
等待着。
等待着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。
林征拿出那支旧钢笔,在本子上记下:
王德福,赵翠花,陈小宝,无名女,无名童,无名老者……
记下一个,又一个。
直到笔尖发烫。
直到眼泪掉下来,滴在本子上,晕开了墨迹。
他记不完三十万个名字。
但他可以记住这六百三十二个。
可以在书里,给他们留个位置。
可以让后来的人知道,在1937年的南京,有这样一些人,曾经活过,曾经爱过,曾经……被残忍地夺走了生命。
这就够了。
至少,比什么都不做要好。
至少,比让他们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要好。
他在名录墙前站了很久,直到闭馆音乐响起。
走出纪念馆时,夕阳西下。
南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,长江大桥像一条金色的巨龙,横跨在暮色里。
这座城市,曾经被鲜血浸透。
现在,平静地睡在夜色里。
而那些死去的人,在纪念馆的墙上,在老人的名册里,在林征的笔下,继续活着。
以另一种方式。
林征站在广场上,看着那尊母亲抱着孩子的雕塑。
在暮色里,雕塑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在拥抱整座城市。
他轻声说:
“我会记住的。”
“每一个。”
然后,他握紧那支旧钢笔,走向火车站。
下一站,回家。
回北京。
用这支笔,写完这本书。
写完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人的故事。
火车开动时,他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南京城。
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
写吧。
写得轻一点,因为每一个字,都压着人命。
但一定要写。
因为如果不写,他们就真的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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