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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现代推进线】
公元2042年秋,瑞士日内瓦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(UNESCO)特别会议中心。
能容纳数百人的主会议厅此刻座无虚席,空气却凝滞得近乎粘稠。**台背景墙上,联合国与UNESCO的徽标并列,下方悬挂着此次特别会议的主题——“数字时代文化遗产的归属、保护与共享:新伦理与新框架”。但会场内涌动的暗流,远比这官方标题所暗示的更为激烈、尖锐。
会议已进入第二天,也是最关键的“原则框架辩论”环节。台上,来自中国“文明复兴研究院”的代表,年轻的副院长苏瑾(她是林薇的得意门生,也是“文明算法”应用研究方向的负责人),刚刚做完题为《基于“文明算法”与“文物基因图谱”的文化遗产溯源与共享伦理初探》的主旨发言。她逻辑清晰、数据翔实,从技术可能性讲到伦理必要性,最后提出了一个颇具冲击力的倡议:建立一套基于区块链和分布式账本技术的“全球文物数字身份与流转登记开放平台”,并以此为基础,推动形成新的、更具追溯力和道义支撑的文物归还国际准则与仲裁机制。
发言结束,会场内响起礼节性但并不热烈的掌声。许多代表,特别是来自欧美主要博物馆所在国的代表,面色凝重,交头接耳。
提问环节开始。第一个举手的是英国代表团团长,一位满头银发、气质古典的艺术史学者兼前大英博物馆理事,艾略特爵士。他拿起话筒,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:
“苏博士,感谢您精彩的、充满未来感的发言。您提出的‘数字身份’和‘算**理’概念令人印象深刻。然而,请允许我提出一些或许更为根本的疑问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锐利地扫过苏瑾,“首先,技术的中立性。您所依赖的‘文物基因图谱’和背后那个更为宏大的‘文明算法’,其数据模型、参数权重、乃至最终的‘身份判定’,是否完全由中方团队设计和控制?其‘客观性’如何保证不被文化偏见或……国家意志所影响?”
会场一片寂静。这是直指核心的质疑——将技术问题提升到政治与意识形态层面。
苏瑾似乎早有准备,她微微点头,语气冷静:“感谢艾略特爵士的问题。关于‘文物基因图谱’,其核心技术是材料科学、分析化学和数据处理方法的结合,所有实验数据、分析方法、比对模型均已在我们发表于《自然·遗产科学》的论文中详细公开,接受全球同行评议和验证。至于‘文明算法’,它并非一个封闭的黑箱系统。其核心框架是开放的,旨在整合多文明、多学科的历史认知模式与伦理考量。我们欢迎并正在与包括英国、法国、德国在内的多国研究机构合作,共同完善其模型,确保其多元视角和公正性。技术可以成为桥梁,而非新的壁垒。”
“桥梁?”法国代表,一位资深外交官兼文化遗产顾问,接过话头,语气带着法式特有的讽刺,“苏博士,当这座‘桥’的设计图纸和建筑材料主要来自一方时,它通向的方向,恐怕也早已被预设。您倡议的‘全球开放平台’,听起来很美,但实质是否意味着,所有文物——无论它们现在收藏于巴黎、伦敦还是罗马——都需要按照中方制定的技术标准和算法逻辑,重新进行‘身份认证’?这是否是一种新型的、披着技术外衣的文化话语权争夺?甚至,是对各国博物馆现有合法收藏体系与学术自主性的系统性挑战?”
问题更加尖锐,直接指向了权力与规则制定权。
苏瑾深吸一口气,她知道此刻每一句话都可能被反复解读、放大。“平台的建设与标准的确立,理应通过广泛的国际协商与专业共议。中方愿意贡献我们的技术思路和初步成果,作为讨论的起点,而非终点。目的不是争夺话语权,而是弥补当前国际文物领域来源追溯、责任认定和争议解决机制长期存在的模糊与乏力。当一件文物的‘基因’清晰显示其源于特定历史时期的暴力掠夺时,我们是否有勇气,共同依据更坚实的证据,而非过往的政治平衡或法律时效,来讨论它的归属与未来?这才是技术可以赋能给伦理的地方。”
“勇气?”美国代表,一位擅长国际法与文化政策的教授,摇了摇头,语气带着某种“现实主义者”的无奈,“苏博士,您谈伦理,我们谈现实。现实是,几个世纪以来形成的全球文物分布现状,是复杂历史的产物,其中涉及战争、贸易、赠与、购买等多种形式。用今天的技术和伦理标准,去简单粗暴地审判历史,是否公允?更现实的是,大规模文物归还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——对博物馆运营、学术研究、公众教育乃至国际关系的冲击,您和您的算法,是否已经充分模拟并准备了应对方案?还是说,这本质上是一种理想主义的……文化民族主义诉求?”
“文化民族主义”的标签被抛出,会场气氛顿时更加微妙。一些来自其他文明古国如埃及、希腊、墨西哥的代表,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。他们本国也有大量文物流失海外,对中方的倡议有天然共鸣,但也警惕被卷入大国间的博弈,或担心新的规则体系是否真的能惠及自身。
苏瑾感到压力如山,但她稳住了心神。她想起临行前陈思源和林薇的叮嘱:“这不是一场能轻易取胜的辩论。我们的目的不是说服所有人,而是撕开一道口子,让另一种声音、另一种逻辑,进入这个长期被旧思维垄断的场域。”
“教授,我们并非要否定历史复杂性,也非主张简单的一刀切。”苏瑾的声音提高了一些,带着研究员特有的执着,“我们只是认为,在人类文明迈向更强调责任、透明与修复性正义的时代,我们有能力、也有责任,运用新的工具,对历史遗留的伤痛进行更精细的审视和更负责任的回应。‘文明算法’的模拟显示,基于证据和协商的、渐进式的文物回归与共享,不仅不会摧毁博物馆和文化交流,反而可能催生基于真正平等尊重的新型国际合作模式,激发更深层的文明对话与研究。至于‘文化民族主义’……寻求自身文明的记忆完整与尊严,是所有民族的天然权利。当这种权利建立在实证与普世伦理的框架下时,它不应被污名化,而应被视作文明间健康关系的基础。”
她的话引起了一阵低声议论。艾略特爵士眉头紧锁,显然不满于“旧思维垄断”的潜在指控。法国代表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。美国代表则抱臂向后靠去,一副“拭目以待”的表情。
就在这时,俄罗斯代表团的一位中年学者,以斯拉夫语系特有的浑厚嗓音,通过翻译器发言:“我注意到,苏博士的发言和‘文明算法’模型中,多次提到‘文明韧性’、‘动态平衡’和‘历史经验迭代’。这是否意味着,华夏文明在处理此类问题时,有其独特的、源于自身漫长连续历史的哲学与方**资源?这种资源,是否可能为陷入僵局的全球文化遗产争论,提供新的思路?”
这个问题相对中性,甚至带有一丝学术探讨的善意。苏瑾精神一振,抓住机会:“非常感谢您的问题。是的,‘文明算法’确实深深植根于华夏文明‘敬天法祖’、‘鉴往知来’的智慧传统。我们注重系统整体性,相信解决方案往往存在于动态平衡与多方共赢的探索中,而非零和博弈。我们尊重历史经验的积累,强调从长时段、大脉络中寻找启示。例如,在文物归还问题上,我们不仅关注‘物归原主’的结果正义,也关注这一过程如何促进文明间的理解与和解,如何构建面向未来的、更健康的文明关系生态。这或许可以称为一种‘关系性’和‘过程性’的伦理视角,与某些更侧重‘权利绝对性’和‘结果即时性’的视角有所不同。我们愿意分享这些思考,供国际社会参考。”
接下来的提问和辩论,在各种质疑、探讨、乃至偶尔的赞同中继续。苏瑾和她的团队据理力争,时而强硬,时而灵活。他们清楚,这次会议不可能达成任何实质性协议,甚至可能加剧分歧。但种子已经播下,“文明算法”和“文物基因图谱”所代表的另一种话语体系、另一种问题解决思路,已经正式登上了联合国这个最具象征意义的全球舞台,与旧有的权杖——那些基于殖民历史、法律时效、现实政治和西方中心学术范式的既得利益与思维定式——发生了正面碰撞。
会议在略显疲惫和未达成共识的气氛中暂时休会。苏瑾走下讲台,中方代表团成员围拢过来,低声交换着意见。她能感受到背后来自各方代表的复杂目光——警惕、好奇、抵触、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。
“第一阶段目标达成。”代表团团长,一位资深外交官,低声对苏瑾说,“我们展示了技术,提出了方案,阐明了立场,也承受了火力。接下来,是更漫长的外交博弈、学术竞争和人心争夺。记住,日内瓦的讲台只是战场之一。真正的较量,在实验室,在博物馆库房,在法庭,在舆论场,也在……”他望向窗外阴沉的日内瓦湖面,“也在那些尚未被世人知晓的角落。”
苏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心中不由想起此刻正在西北荒漠中集结的“综合调查”先遣队,想起赵海川通报中“普罗米修斯”小队越来越诡异的动向。是的,这里的唇枪舌剑,与远方无声的勘探,同样是文明回归宏大征程中,不同维度却紧密相连的战线。
算法,试图用理性和数据重塑规则。
权杖,则紧握着历史形成的权力与惯性。
这场对话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
【历史闪回线】
公元1935年,法国巴黎,国立图书馆东方写本部阅览室。(对第十一章场景的深化与拓展)
向达的手指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,但他依然强迫自己保持稳定,用蝇头小楷在特制的薄纸上,一丝不苟地临摹着伯希和带回的敦煌写本《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》末尾的题记。题记提到了一位唐代敦煌本地僧官“张议潮”的供养,以及与此卷同时被封藏的其他经卷名目。这些信息,对于厘清敦煌藏经洞封闭前夜的宗教与社会状况至关重要。
就在他全神贯注之时,阅览室的门被轻轻推开。走进来的是伯希和本人。年过半百的法国汉学家穿着考究的三件套西装,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温和与些许疲惫。他目光扫过阅览室,很快落在了向达身上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了然。
他缓步走到向达桌旁,用流利但带着口音的汉语低声问道:“向先生,还在工作?今天似乎格外寒冷。”
向达连忙起身,微微鞠躬:“伯希和先生。是的,这份题记涉及张议潮,我想尽可能准确记录下来。”
伯希和点点头,拿起向达已经完成的部分摹本看了看,赞叹道:“笔法严谨,一丝不苟。向先生的功力,令人钦佩。”他顿了顿,仿佛不经意地问,“这些题记、名目,对于贵国学者研究敦煌,想必很有帮助吧?”
向达心中一紧,坦然道:“是的,先生。国内资料匮乏,贵馆所藏,是研究敦煌必不可缺的基石。我等远渡重洋,正是为了将这些珍贵的材料抄录回去,弥补国内学术之缺憾。”
伯希和沉默了片刻,手指轻轻拂过那卷古老的写本边缘。他的目光有些悠远,缓缓说道:“当年在敦煌,王道士……他并不真正懂得这些卷子的价值。我用银元换取它们,在很多人看来,或许是一种……不那么光彩的交易。”他看向向达,眼神坦诚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辩护,“但我始终认为,将这些濒临毁损的文献带到巴黎,给予它们最好的保护,让像您这样的优秀学者能够研究它们,揭示其蕴含的历史与智慧,这本身,就是一种对文明的挽救。知识,终究是属于全人类的,不是吗?”
向达感到喉咙有些发干。他知道,伯希和的话,代表了当时乃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,许多西方学者和收藏家内心真诚的自我辩护——一种将“保护”与“研究”置于“归属”与“道义”之上的逻辑。在这种逻辑下,掠夺行为被淡化为“拯救”,文化主体的权利被“学术公益”所覆盖。
他深吸一口气,迎向伯希和的目光,语气恭敬却坚定:“伯希和先生对这批文献的保护与研究,功不可没,中国学者深表感谢。知识的传播与共享,确是全人类之福。”他话锋一转,声音虽轻,却字字清晰,“然而,先生,这些文字、这些图像、这些千年前先辈的信仰与生活痕迹,它们首先是中国人的记忆,是流淌在我们血脉里的文化基因。它们被带离故土,在异国的图书馆里被研究、被诠释,固然产生了宝贵的学术成果,但对我们而言,这始终伴随着一种……记忆被剥离、解释权被让渡的伤痛。我们今日在此抄录,固然是为了学术,但内心深处,又何尝不是渴望,有朝一日,这些文明的游子,能够带着它们在巴黎获得的新知,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,重新成为我们完整历史叙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?那时的研究与共享,或许才是真正平等、真正完整的。”
伯希和静静地听着,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震动。他或许从未从一个中国学者口中,如此清晰、如此平静却又如此沉重地听到这番关于“记忆归属”与“解释权”的表述。他习惯的学术世界,是围绕文献本身展开的考据、比对、理论建构,而此刻,他面对的是一个文明对自身记忆载体深沉的情感与权利主张。
良久,伯希和轻轻叹了口气,拍了拍向达的肩膀,没有直接回应,只是说:“继续您的工作吧,向先生。这里永远向认真的学者开放。”然后,他转身缓缓离去,背影在阅览室昏暗的光线下,显得有些落寞。
向达重新坐下,看着伯希和离开的方向,又低头凝视着未抄完的题记。他知道,刚才那番话,或许改变不了什么。伯希和不会因此归还文献,西方的学术范式也不会立刻扭转。但他感到一种释然。他代表了一个古老文明,在这个文明的瑰宝被陈列、被研究的异国殿堂里,发出了属于文明本体的声音——不是愤怒的控诉,而是基于学理和情感的、清晰的自我陈述。
这种声音,在当时微弱如萤火,被淹没在西方汉学繁荣的****中。但它是一种存在,一种标记。它像一颗深埋的种子,等待着未来的阳光与雨水。几十年后,当“文明算法”试图从系统层面解构西方中心的知识生产模式,当“文物基因图谱”用技术手段剥离历史包装、直指掠夺原罪时,其精神内核,或许正与当年在这寒冷阅览室里,一位中国学者面对西方学术泰斗时,那份平静而坚定的自我言说,一脉相承。
文明的权杖,曾经几乎完全掌握在诠释者手中。但文明的记忆主体,从未停止发出自己的声音,并终将找到属于自己的、重新掌握解释权的方式。从向达的毛笔尖,到“文明算法”的数据流,这条道路漫长而曲折,却方向清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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