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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三十二章 帝心深似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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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嘉靖三十五年,冬。

    京师,顺天府。

    北国的风,与江南的雨,全然不是一个脾性。它不似雨丝那般缠绵,带着股子湿润的、挥之不去的愁绪。北风是硬的,干的,像一柄无形的、淬了冰的钢刀,呼啸着掠过九重城阙,卷起地上未化的残雪,狠狠抽打在行人的脸上,生疼。

    林寒将头缩在半旧的羊皮袄里,只露出一双眼睛,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座天下最雄伟、也最凶险的城。

    这已是他与明镜先生潜入京城的第三日。

    当日在舟山定计,兵分两路。苏枕雪与司徒宝的目标太大,一个雪发罩面,气质清冷如仙,想不引人注目也难;另一个疯疯癫癫,惯于惹是生非,带他入京,无异于怀揣霹雳,随时可能引火烧身。故而二人留在京郊通州的一处秘密据点,以为接应。这深入龙潭虎穴的头阵,便由林寒与装扮成落魄郎中的明镜先生来探。

    京师的繁华,远胜金陵。天街之上,车如流水马如龙,两侧店铺鳞次栉此,旗幡招展。南腔北调的叫卖声,夹杂着车轮的“吱呀”声、马蹄的“哒哒”声,汇成一股喧嚣的、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洪流。

    然而,在这片繁华的表象之下,林寒却敏锐地嗅到了一股与江南截然不同的味道。

    - 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、无处不在的压抑。

    街角那个打着哈欠的茶博士,眼神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往来行人的脚踝;路边那个看似昏昏欲睡的算命瞎子,耳朵却如兔子般微微耸动,捕捉着周遭的每一丝声响;甚至那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官兵,看似懒散,可他们的站位、步距,却隐隐暗合某种阵法,将整条长街的要害之处,尽数锁死。

    天罗地网。

    林寒的心中,没来由地跳出这四个字。这偌大一座京城,便如一张铺开的巨网,而他们,就是两只闯入网中的、不知死活的飞蛾。

    “先生,咱们的线索,当真断了?”林寒压低了声音,嘴里呼出的白气,瞬间被凛冽的寒风吹散。

    明镜先生背着个半旧的药箱,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脸,此刻写满了凝重。他微微摇头,目光落在街对面一家紧闭着门扉的茶楼上。那茶楼的门楣上,挂着一块积了灰的匾额——“忘忧居”。

    这便是他们此行的第一个落脚点。按照明镜先生早年布下的暗线,只要他们在此处要上一壶“雨前龙井”,茶博士便会以特定的手法冲泡,以为接头暗号。可如今,茶楼闭门,人去楼空,连一丝烟火气也无。

    T- “是老夫大意了。”明镜先生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罕见的自责,“京城不比江南,天子脚下,东厂与锦衣卫的势力盘根错节。汪直此人,心思之缜密,手段之酷烈,远在严世藩之上。这几年,我布下的暗桩,怕是早已被他拔除得七七八八了。”

    汪直。

    东厂提督,当今圣上身边最得宠的内官。一个仅仅是提起名字,便能让三岁小儿止啼的,恐怖存在。

    林寒的心,又沉了几分。

    他们此来,乃是为了寻找那开启“归墟秘境”的最后一件神器——镇海司南。据明镜先生所言,此物在碧血营覆灭后,便被东厂回收,最终作为奇珍,藏于大内。想要在高手如云、禁制重重的皇城大内中拿到此物,本就是痴人说梦。如今连唯一的内应都已断绝,他们便如无头苍蝇,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之中,连方向都已失去。

    “先生,那我们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急。”明镜先生抬起头,看了一眼天色,“既然暗路走不通,那便索性,走一走明路。”

    “明路?”林寒一怔。

    明镜先生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,那笑容里,带着几分疯狂,几分决绝:“汪直既然能将我的暗桩拔得一干二净,便说明他早已在等我们了。他想看我们如何出招,那我们,便大大方方地,下一手棋给他看看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领着林寒,转身走入了对面另一家更为气派的茶楼——“六合轩”。

    六合轩,乃是京城达官显贵最喜流连之所。此处茶品皆为贡品,点心亦是御厨的手艺,寻常百姓,连进门的资格也无。

    明镜先生却似熟客一般,径直走到临窗的一处雅座,对着那前来伺候的茶博士,淡淡道:“一局‘忘忧’,一壶‘仙人掌茶’。”

    那茶博士闻言,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,但随即恢复如常,躬身道:“客官稍候。”

    片刻之后,一盘由黑白玉石打磨而成的精致棋子,与一副温润的楠木棋盘,被送了上来。却没有茶水。

    - 林寒看得分明,那茶博士在放下棋盘时,右手的小指,不着痕迹地在桌角,轻轻叩了三下。

    明镜先生面不改色,自顾自地分好棋子,对着林寒道:“许久未曾手谈,你我便来对弈一局,如何?”

    林寒哪里会下棋,只得硬着头皮应了。

    明镜先生执黑先行,第一手,便下在了棋盘的“天元”之位。

    此乃棋道大忌,起手便占领中央,看似气势磅礴,实则四面皆空,极易被对手合围。

    林寒不懂其中关窍,只得随手应了一子。

    明镜先生的棋路,愈发古怪。他不争边角,不抢实地,棋子东一颗,西一颗,看似杂乱无章,毫无章法,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、苍凉肃杀之意。那棋盘之上,不似对弈,倒像是一片被战火席卷过的、支离破碎的星图。

    不过一炷香的功夫,黑棋已是左支右绌,被白棋分割得七零八落,一条条大龙被屠,眼看便要全军覆没。

    林寒虽不懂棋,却也看出黑棋已是必败之局,不由得心中焦急。他不知先生此举,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。

    明镜先生却恍若未觉,依旧慢悠悠地落着子,仿佛他下的不是棋,而是自己的命运。

    就在此时,邻桌一位身着锦袍、气度雍容的富商,忽然轻“咦”了一声,目光被这盘古怪的棋局所吸引。他身旁,自有几个精明强干的随从护卫。

    那富商看了一阵,摇头笑道:“这位先生的棋,当真有趣。通盘置之死地,却又在腹心之处,硬生生留下了一处‘劫’。此劫不解,则白棋看似大胜,实则全局皆为假眼,随时有崩盘之危。高,实在是高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竟是不请自来,在那盘棋边坐了下来,笑道:“在下王瑾,亦是个棋痴,见先生此等奇局,一时技痒,不知可否容在下,为这位小哥,代下一手?”

    林寒正要开口,明镜先生却抬手制止了他,对着那富商,微微一笑道:“阁下请便。”

    那自称王瑾的富商哈哈一笑,拈起一枚白子,沉吟片刻。他没有去应那处要命的“劫”,反而在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角落,轻轻落下了一子。

    “啪。”

    一声轻响。

    那枚白子落下的瞬间,整盘棋的棋势,陡然一变!

    原本支离破碎的黑棋,竟是因这一子,被盘活了一处微不足道的偏师。而正是这支偏师,如同一根毒刺,遥遥指向白棋大龙的命门。白棋若要去救,便给了黑棋喘息之机,那处“劫争”便会立刻爆发,将白棋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而白棋若是不救,则大龙被斩,亦是败局。

    一子落下,竟是将黑白双方,同时逼入了绝境!

    林寒看不懂棋,却看得懂明镜先生的脸色。

    先生的脸色,在这一瞬间,变得无比苍白。他那拈着棋子的手,竟是在微微颤抖。

    - “好棋。”良久,明镜先生吐出这两个字,声音嘶哑,“阁下的棋力,已臻化境。在下,甘拜下风。”

    那富商微微一笑,笑容温和,眼神却锐利如刀,仿佛能洞悉人心:“先生的棋,亦是天下罕见。只是,这盘棋,你我二人,都已下不去了。不如,换个地方,换一盘棋,如何?”

    - 他说着,缓缓起身,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,在桌上轻轻一放。

    那是一块通体由乌木打造,正面刻着一条狰狞的螭龙,背面,则是一个鲜红如血的“令”字。

    东厂,提督令。

    此人,哪里是什么富商王瑾,分明便是那权倾朝野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,东厂提督——汪直!

    茶楼之内,一瞬间,死一般的寂静。

    所有茶客,连同那茶博士、小二,皆是脸色煞白,伏跪于地,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。

    唯有林寒,依旧站在原地。他不是不知厉害,而是那股自汪直身上散发出的、如同深渊般庞大而冰冷的气机,已将他死死锁定。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毒蛇盯住,只要稍有异动,便会招来雷霆一击!

    “这位小哥,年纪轻轻,便有如此定力,当真难得。”汪直的目光,落在林寒身上,那目光,温和得像是在看自家晚辈,却让林寒感觉连灵魂都要被看穿,“尊驾,便是那名动江南的‘潮生剑’林寒吧?”

    林寒心头一凛,没有说话,只是将手,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。

    “呵呵,不必紧张。”汪直摆了摆手,笑容依旧和煦,“咱家对你们,并无恶意。只是,有些话,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。二位若信得过咱家,不妨随我到府上一叙。咱家已备下薄酒,还有一盘……真正的棋,正等着二位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转身便向楼下行去。竟是连看也不看二人,仿佛笃定他们,一定会跟上。

    明镜先生与林寒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,看到了那份置之死地的决然。

    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。但他们,已无退路。

    二人跟着汪直,走出了六合轩。

    一出茶楼,林寒的心,便猛地向下一沉。

    只见长街之上,不知何时,已多了数百名身着飞鱼服、手持绣春刀的缇骑。他们自街头至巷尾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。周围的店铺,不知何时已尽数关了门。方才还喧闹繁华的街市,此刻,竟是连一丝人声也无,只剩下那呼啸的北风,卷起地上的雪沫,发出“呜呜”的悲鸣。

    天罗地网,已然布下。

    汪直并未乘坐他那顶八抬大轿,而是与二人一同,步行于这空旷的长街之上。

    他仿佛闲庭信步,饶有兴致地为二人介绍着两旁的景致:“此处,是前朝的白塔寺,据说当年永乐爷曾在此处得遇仙人点化……那边,是恭顺胡同,乃是成化爷赐给万贵妃娘家侄儿的宅子……”

    他言语温和,神情自若,仿佛一个热情好客的东道主,在领着远道而来的友人,游览京师风光。

    然则,林寒却能清晰地感觉到,自那些飞鱼服缇骑的身上,自两侧店铺紧闭的门窗之后,自街角每一个不起眼的阴影之中,有无数道冰冷的、淬了毒的目光,如附骨之疽般,死死地盯在他们身上。

    这,便是东厂的实力么?

    不动声色之间,便能将这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地,化作一座插翅难飞的死亡囚笼。

    林寒的心,一点点往下沉。他自出道以来,经历过无数凶险,面对过扶桑忍者的围杀,也曾**军万马中冲阵。但从未有一次,像今日这般,让他感到如此的……无力。

    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江湖厮杀的、更高层面的博弈。在这里,你个人的武功再高,也高不过那铺天盖地的权势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明镜先生。

    先生的脸上,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,仿佛周遭这肃杀的一切,与他全无干系。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,与汪直探讨着某处古迹的典故。

    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,让林寒那颗纷乱的心,稍稍安定了些许。

    不知走了多久,汪直在一座看似寻常的宅邸前,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那宅邸门前,没有悬挂任何匾额,只在门口,蹲着两只被风雪侵蚀得有些斑驳的石狮子。然而,当那两扇朱红色的院门被缓缓推开之时,一股远比外界更为森寒、更为凌厉的杀气,便扑面而来!

    院内,早已站满了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,头戴青铜面具的番子。他们一个个气息悠长,太阳穴高高鼓起,竟皆是内家好手!其中为首的四人,更是渊渟岳峙,气机雄浑,竟丝毫不弱于当初在琉球王城遇到的八岐大阵高手!

    而在那数十名番子的正前方,一张梨花木的八仙桌旁,一位身着蟒袍,面容阴柔俊美的青年,正悠闲地品着茶。他的身旁,还站着一个身材佝偻,面无表情,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老太监。

    那老太监看似行将就木,但林寒的目光与他甫一接触,便觉自己的双眼如被针刺,一股阴寒刺骨的力道,竟是顺着他的目光,直刺入他的识海!

    T 林寒闷哼一声,只觉眼前一黑,脚下竟是一个踉跄!

    “好胆!”明镜先生眼中寒光一闪,他往前踏出半步,将林寒护在身后,一股浩然之气勃然而发,将那老太监阴毒的气机,消弭于无形。

    “呵呵,曹公公,何必与小辈一般见识。”汪直轻笑一声,对着那蟒袍青年,微微一揖,“厂公,人,带来了。”

    那蟒袍青年,竟是东厂的掌印太监,汪直名义上的上司,曹钦!而那不起眼的老太监,更是数十年前便已名动江湖,后被收入宫中,成为御前十二监之一的“化骨”曹正淳!

    东厂的两大巨头,竟是在此地,同时现身!

    曹钦放下茶杯,抬起那双狭长的凤眼,瞥了林寒与明镜先生一眼,那眼神,如同在看两只待宰的羔羊,充满了不屑与轻蔑。

    “汪直,这就是你说的,能掀起风浪的‘大鱼’?”他的声音尖细而刺耳,“我瞧着,也不过是两个不知死活的江湖草寇罢了。直接拿下,送入诏狱,撬开他们的嘴,还怕问不出那什么‘司南’的下落么?”

    “厂公息怒。”汪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,“这两位,毕竟是客。对待客人,总该有几分礼数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伸手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:“二位,请坐。这盘棋,可还未下完呢。”

    明镜先生拉着兀自心神激荡的林寒,从容落座。

    只见那八仙桌上,果然也摆着一副棋盘。只是,那棋盘的材质,竟是纯由白银打造,其上的纵横线条,则是以黄金嵌成。而那棋子,更是奢华到了极点,竟是一颗颗大小、色泽、品相皆一般无二的东海夜明珠!黑子幽深,白子莹润,在院内灯笼的映照下,散发着梦幻般的光华。

    “此局,名曰‘天问’。”汪直亲自为二人斟上茶,微笑道,“咱家先请教先生一个问题。先生可知,这天下,什么最大?”

    明镜先生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气,淡淡道:“是君,是国,是天下苍生。”

    - “错了。”汪直摇了摇头,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,“这天下,是皇上的。这国,是皇上的。这苍生,亦是皇上的。皇上,便是这天下间,唯一的规矩。”

    他拈起一枚黑色的夜明珠,轻轻落下,正对着棋盘上,象征着黑棋大本营的一处星位。

    “二位,不远千里,潜入京师,所为何来,咱家心中有数。那镇海司南,乃是皇家秘藏,干系重大。咱家身为皇上的家奴,为皇上分忧,乃是分内之事。咱家可以做主,只要二位肯归顺朝廷,为皇上效力,那镇海司-南,咱家或可向皇上求情,借予二位一用。事成之后,加官进爵,封妻荫子,亦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,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,仿佛在描绘一幅无比美好的画卷。

    “若是不呢?”林寒冷冷地开口。

    “若是不然……”汪直脸上的笑容,终于敛去。他抬起头,那双温和的眸子,在一瞬间,变得如同万载玄冰般冰冷,又如无尽深渊般幽暗。

    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,轰然降临!

    院内那数十名青铜面具番子,连同那曹钦、曹正淳,身上的杀气,在这一刻,尽数爆发!无数道气机,如同一张由刀锋与剧毒编织而成的大网,将林寒与明镜先生,死死罩住!

    “若是不然……”汪直的声音,变得低沉而缓慢,每一个字,都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,“那这盘棋,便也不用下了。这院中,早已为二位,备下了两副上好的棺木。咱家,会亲手将二位的头颅,呈给皇上。也算是,全了咱家这做奴才的本分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,杀机,已然沸腾!

    曹正淳那佝偻的身子,无声无息地,向前滑出了半步,那双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,已然对准了林寒的咽喉。

    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

    “汪提督,你可知,四十年前,先帝赐予碧血营的那一道勤王密旨,为何至今,仍遍寻无踪?”

    明镜先生的声音,不大,却如同一道惊雷,在每个人的耳边,轰然炸响!

    汪直那即将挥下的手,猛然一顿!他那冰冷的眸子,死死地盯在明镜先生的脸上,第一次,露出了骇然之色!

    “你也知道,那道密旨?!”

    “我不仅知道,我还知道,那密旨并非写在圣旨之上,而是以武穆遗法,刺于一人之背。此人,便是当年碧血营的先锋官,亦是如今凌霄阁之后,我唯一的师兄!”明镜先生的声音,依旧平淡,却字字诛心!

    “我还知道,此番东海蛟皇复苏,血月当空。此等异象,与那道密旨之中,所预言的‘血月临空,龙蛇起陆,神器动,社稷倾’之谶语,几乎一般无二!”

    “汪提督,你忠于皇上,咱家佩服。可你想过没有,若这谶语为真,那蛟皇,便非人力可敌!届时,滔天洪水席卷天下,莫说是你我,便是当今圣上,这巍巍紫禁城,亦将化为泡影!这,当真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么?”

    汪直的脸色,一瞬间,变得阴晴不定。

    “空口白牙,我如何信你?”

    “信与不信,你可问他。”明镜先生的目光,落在了林寒身上。

    汪直一怔,随即,他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眸子,死死地盯住了林寒。

    下一刻,他的瞳孔,猛然收缩!

    他看到了什么?

    他看到,在林寒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,竟是有一片无边无际的、翻涌着滔天巨浪的,黑色海洋!在那海洋的中央,一头狰狞的、散发着太古洪荒气息的冰蓝色蛟龙,正缓缓地,睁开了它那双冰冷的、不带一丝情感的竖瞳!

    一股源自生命层次的、无可抗拒的恐怖威压,自林寒身上,轰然爆发!

    “噗通!”

    首当其冲的曹正淳,如遭雷击,竟是连一招都未递出,便被这股威压当场震得口喷鲜血,倒飞而出,生死不知!

    那数十名青铜面具番子,亦是齐齐发出一声闷哼,一个个脸色煞白,东倒西歪,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,狠狠砸在了胸口!

    就连那一直稳坐钓鱼台的曹钦,亦是骇然色变,身下的梨花木椅,竟是“咔嚓”一声,被他失控的气机,碾为粉末!

    唯有汪直,依旧站在原地。

    但他那藏于袖中的双手,却在剧烈地颤抖!

    他死死地盯着林寒,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上,第一次,露出了名为“恐惧”的神情!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不是人……”他的声音,干涩而嘶哑。

    林寒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他只是缓缓地,抬起了手,将那柄一直按在腰间的“沧海”,轻轻地,抽出了寸许。

    “锵——!”

    一声清越的剑鸣,如龙吟九霄!

    - 股悲凉、肃杀,却又带着无尽守护之意的剑意,冲天而起!

    那汪直手中,正拈着的那枚由极品夜明珠打磨而成的黑子,竟是在这声剑鸣之中,“啪”的一声,从中裂开,化为两半!

    汪直看着手中那价值连城的废品,又看了看林寒那张年轻却写满了沧桑的脸,再看了看明镜先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。

    良久,良久。

    他长长地,吐出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那口白气,在凛冽的寒风中,久久不散。

    “二位,请随我来。”

    他缓缓转身,那挺得笔直的背脊,在这一刻,仿佛苍老了十岁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西苑,万寿宫。

    这里,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,没有三步一岗的禁卫。只有一间间看似寻常的道观,一座座青烟袅袅的炼丹炉。空气中,弥漫着一股奇异的、由松香、硫磺、以及数百种不知名草药混合而成的,独特的味道。

    这里,便是当今大明的天子,嘉靖皇帝,修仙问道的清修之所。

    当林寒与明镜先生,跟随着失魂落魄的汪直,踏入这座传说中的禁苑之时。他们看到的,并非传闻中那耽于享乐、不理朝政的昏君。

    而是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八卦道袍,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,正盘膝坐于一座巨大的炼丹炉前,一手持着蒲扇,一手捧着一卷《参同契》,看得津津有味的老者。

    那老者,身形清瘦,面容枯槁,看上去,与乡野间一个寻常的教书老秀才,并无半分分别。

    若非他身上那股虽已内敛到了极致,却依旧能让人生出顶礼膜拜之感的九五之尊气度,任谁也无法将他,与那执掌着天下亿万生灵生杀大权的,大明天子,联系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汪直。”

    嘉靖皇帝并未抬头,只是淡淡地开口。他的声音,平淡无波,听不出喜怒。

    “奴婢在。”汪直伏跪于地,浑身抖如筛糠。

    “朕让你去请客,为何迟迟不至?莫不是,朕的这盘棋,你,也想插一手?”

    “奴婢不敢!”汪直的头,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“奴婢……奴-婢有罪!”

    嘉靖皇帝终于缓缓抬起头。

    他没有去看汪直,而是将目光,落在了林寒与明镜先生的身上。

    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。

    浑浊,苍老,仿佛蒙上了一层岁月的尘埃。但若是细看,便会发现,在那浑浊的深处,是两片深不见底的、包容了整个宇宙星辰生灭的,无垠星海!

    只一眼,林寒便觉自己的心神,仿佛要被那双眼睛,彻底吸进去!他体内的蛟龙之力,竟是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,本能地,瑟瑟发抖!

    “你,便是林寒?”嘉靖皇帝的目光,在林寒身上停留了片刻,随即,又落在了明镜先生身上,“而你,便是四十年前,碧血营中,那个负责执掌舆图的,小书吏?”

    明镜先生心头剧震,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,对着嘉靖,深深一揖。

    “草民,参见陛下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多礼了。”嘉靖皇帝摆了摆手,将手中的《参同契》随手一扔,淡淡道,“你们的来意,朕,一清二楚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自那宽大的道袍袖中,取出了一样物事。

    那物事一出,林寒与明镜先生,皆是呼吸一滞!

    那是一方约莫巴掌大小的青铜罗盘,造型古朴到了极点,其上刻满了鸟虫篆文与日月星辰的图腾。罗盘的中央,一根由不知名材质打造的指针,正微微地颤动着,遥遥指向东方!

    - 镇海司南!

    “你们,想要它?”嘉靖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罗盘,嘴角,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。

    “此物,关系天下苍生之安危,恳请陛下……”

    “安危?”嘉靖皇帝打断了明镜先生的话,他缓缓起身,走到那巨大的炼丹炉前,望着那炉中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,声音,变得悠远而苍凉。

    “你们可知,朕在这西苑,修道二十载,求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世人都说,朕求的是长生,是白日飞升。呵呵……长生?”

    他自嘲一笑,那笑容里,带着无尽的寂寥与悲哀。

    “朕,求的,是这大明江山的长生,是这炎黄血脉的长生啊!”

    - 他猛地转身,那双浑浊的眼眸之中,爆发出骇人的精光!

    “你们以为,朕当真不知严嵩父子贪墨无度?不知汪直之流构陷忠良?不知那东海之上,倭寇横行,民不聊生?”

    “朕知道!朕什么都知道!”

    “朕知道四十年前,碧血营并非覆灭于倭寇之手,而是断送于朝堂党争!朕亦知道,那所谓的‘蛟龙’,并非只是传说!朕更知道,这片看似平静的大海之下,隐藏着一个延续了上千年的,足以颠覆我华夏国祚的,惊天之秘!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,一句比一句高,一句比一句沉,如暮鼓晨钟,狠狠敲在林寒与明镜先生的心头!

    二人,早已是骇然失色,瞠目结舌!

    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这位在史书上被冠以“昏聩”二字的道君皇帝,竟是对天下大势,洞若观火!其心机之深,城府之沉,远超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人!

    “这天下,便如这尊炼丹炉。”嘉靖皇帝指着那熊熊燃烧的丹炉,缓缓道,“而这世间万民,文臣武将,江湖豪杰,乃至那东海蛟皇,皆不过是朕这炉中的,药材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朕容忍严党,是为‘火’;朕扶持东厂,是为‘风’;朕坐视倭寇肆虐,是为‘水’。水火交加,风雷激荡,方能将那些真正的‘金石’之材,从这亿万‘凡药’之中,淬炼出来!”

    “严世藩是,俞大猷是,戚继光是……你们,亦是。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,重新落在了林寒的身上,那目光,复杂到了极点,有审视,有期许,甚至,还有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羡慕。

    “尤其是你。身负蛟龙血脉,却能坚守人族本心。手握毁天灭地之力,却能心向苍生。你,便是朕等了两千年,方才等到的,那一味……独一无二的,‘主药’。”

    “朕修的,不是自己的道,是这天下的道。朕炼的,不是自己的丹,是这天下的,一颗‘定心丹’啊!”

    一番话,石破天惊!

    林寒与明镜先生,只觉自己的脑中,一片空白!

    他们终于明白,为何汪直会带他们来此。因为,他们所做的一切,所谋划的一切,自始至终,都在这位帝王的算计之中!

    这哪里是什么昏君?

    这分明是一位将天下都当做棋盘,将众生都当做棋子,在与那冥冥之中的天道,进行着一场豪赌的,千古一帝!

    帝心,深似海!

    “镇海司南,朕可以给你们。”嘉靖皇帝将那青铜罗盘,轻轻放在了丹炉之旁的石台之上,“但,你们须答应朕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请讲。”明镜先生强压下心中的震撼,沉声道。

    嘉靖皇帝的目光,望向了那无尽的、深邃的夜空,声音,变得前所未有的,疲惫。

    “归墟之内,藏着这方天地,最后的秘密。若事不可为,朕允你……毁了它。”

    “用你手中那柄,名为‘沧海’的剑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不再看二人,缓缓转过身,重新盘膝坐于那蒲团之上,拿起那卷《参同契》,仿佛,又变回了那个一心向道的,孤寂老者。

    只留下林寒与明镜先生,立于原地,心中,翻起了滔天巨浪,久久,无法平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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