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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初五。
关于“刘台是否被地方官为取媚张居正而诬陷充军”的调查案宗送回了京师。
经查,刘台案确实存在“小过重惩”的情况。
但当时为刘台定罪的官员,皆不承认是为了取媚张居正,更没有人承认是受张居正暗中指使。
小万历看过案宗后,当即为刘台翻案,要求重惩冤枉刘台的地方官员。
但并未言张居正有过。
地方官即使是为取媚张居正而冤枉刘台,与张居正也没有必然联系。
至于是否是张居正暗中指使,更无从查起。
就在满朝官员以为刘台案结束,抨击张居正之事也将会告一段落、朝堂即将步入正轨时,又有人捅出了幺蛾子。
……
二月初十。
兵科给事中孙玮上奏,提起一桩发生于隆庆年间的公案:辽王案。
隆庆年间,封地在荆州的辽王横行不法、犯下多宗大罪而被地方御史弹劾。
隆庆皇帝派遣当时的刑部侍郎洪朝选前往荆州查勘,洪朝选确定辽王的罪名后,隆庆皇帝便将辽王贬为庶人,关押到了凤阳。
张居正的家也在荆州,且张家与辽王不睦。
孙玮称,张居正听家人说辽王曾有谋反嫌疑,但是洪朝选没有上报,故而张居正便挟私报复,命言官收集洪朝选的罪状,最终使得洪朝选入狱,最后饿死在狱中。
洪朝选的儿子洪竞向朝廷申冤时,被冯保指使相关厂卫差点儿打死。
简而言之:张居正谋害了一位良善之官,还勾结冯保差点儿将此官员的儿子打死。
此等大案,小万历自然要查。
不过他强调:无实证,不可攀附已故太师。
……
就在锦衣卫与刑部调查此案时。
云南道御史羊可立突然上奏:称已故太师张居正当年强占辽王府田土金银。
在他奏疏后面,还附带着辽王家属的一份名为《大奸巨恶丛计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》。
奏疏中,除了称张居正指使官员陷害辽王外,还称:张家侵占王坟,辽王家财、金宝万计,悉入居正府。
大明宗室,皇帝可欺,官员不可欺,这个罪过有些大了。
……
文华殿内,传来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
小万历将御案上的茶杯摔在地上,无比忿怒地说道:“教朕节俭,你却大贪,欺……朕甚久矣!”
一旁伺候的张诚与张鲸连忙跪在地上。
待小万历的情绪缓和一些后,张诚率先开口道:“陛下,辽王家属如此说,想必此事是真的了,奴婢建议陛下查抄张府!”
如今的张诚就是小万历心里的蛔虫。
他知小万历好财,查抄冯保后,因未曾查抄到百万金银,心中有些不满意。
而今爆出如此多张居正贪墨受贿、霸占财产的事情,张居正的家产绝对要远高于冯保。
这对内廷而言,无疑是一笔巨大且能自由使用的收入。
听到“查抄张府”四字,小万历眼前一亮,但想了想后又道:“不可,太师故去还不到一年,朕如此做,恐怕会遭群臣非议!”
小万历如此说,不是不想抄,而是缺乏一个立得住的理由。
张鲸眼珠一转,说道:“陛下,当下唯有抄家才能解决涉及张太师之事,令朝堂恢复正常。若抄不出财物,那陛下就为张太师平反,若抄到巨量家产,那即使是沈阁老也不敢为张太师说情!”
听到此话,小万历心动了。
他知张家排面向来都很大,外加他给予张家的奖赏都有数万两白银,各种昂贵的物件无数,怎么可能抄不出财物!
只要能抄出财物,就能堵住沈念的嘴,当下的他,最怕沈念撂挑子。
“但是……但是……朕如此做,沈阁老恐怕会反对,甚至撂挑子啊,朝堂上的诸多事情,朕还是需要沈阁老!”小万历犹豫不决地说道。
这时,张诚开口道:“陛下,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,此刻正是您彰显皇威、乾纲独断的时候。”
“沈阁老若为张太师说情,陛下不应惧他,而应敲打他一番,毕竟陛下您占着理儿呢!”
“另外,奴婢认为沈阁老离朝不一定是件坏事,若沈阁老为张太师而与陛下对着干,奴婢建议陛下定要强硬一些,即使罢黜了沈阁老,两三年后再将其召回,沈阁老还年轻,且更能听从陛下的,不然……恐怕……”
张诚欲言又止。
小万历清楚,张诚是想说若不敲打一番沈念,后者极有可能成长为第二个张居正。
这时,张鲸又开口道:“陛下,张太师本就涉嫌贪污受贿、结党营私,而今又侵占王坟,侵占辽王府大量田土金银,陛下选择抄家,根本不过分,朝中定然有大量官员会支持陛下的!”
经由张诚、张鲸的一番撺掇,小万历顿时有了信心。
他想了想,道:“准备拟旨,朕要连下三道旨意!”
“第一道,内阁前首辅张居正阳奉阴违、贪墨受贿、结党营私,令朕心痛,特剥夺其太师、上柱国、太傅兼太子太师等荣衔,对其有功名的五子,皆革职为民。”
先夺荣衔,抄家才能名正言顺。
“第二道,内阁前首辅张居正嫌侵盗王府金银土地,张父占葬王坟,欺辱宗室藩王,罪不可赦,特命司礼监张诚、刑部侍郎丘橓、六科左给事杨廷相、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,前往荆州,会同地方抚按官,查抄张府,并勘明辽王府废革缘由,迅速上报,待二月十三日常朝朝会结束后出发。”
“第三道,有质疑前两道旨意者,后日常公议,毋呈递奏疏,毋请求面圣。”
……
很快,小万历的三道旨意就传到了京师各个衙门。
几乎所有官员都不敢相信,小万历竟然剥夺了张居正的所有荣衔,而且还要查抄张府。
有幸灾乐祸者,有无可奈何者,也有义愤填膺者。
……
王锡爵听到此消息后,第一时间来到了申时行的值房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这怎能剥夺荣衔、查抄张府呢?汝默,咱们若再不劝阻陛下,张太师就彻底被毁了!”王锡爵有些气愤地说道。
申时行面带无奈。
“元驭,在言官称辽王家财悉入张府时,我就觉得陛下可能要抄家,咱们如何阻止?有什么理由阻止?你觉得陛下冤枉张太师了吗?怪只怪张太师生前得罪的人太多了!”
申时行想了想,道:“抄家之后,此事应该就过去了!我现在担心的是子珩,依照他的脾气,恐怕要闹事,他得罪的官员不比张太师少,若因触怒了陛下,致仕归家,那日后的朝堂便少了一根顶梁柱,咱们去劝一劝他吧,为了新政,让他顾全大局,抄家之事定然是无法撤回的!”
王锡爵犹豫了片刻,道:“行,咱们现在就去劝子珩!”
……
片刻后,二人来到沈念的值房。
沈念坐在茶台前,正面无表情地喝着茶,见二人到来,便为二人也都倒上了一杯。
“子珩,你如何看待陛下刚才颁布的那三道旨意?”
沈念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陛下不是说要在后日常朝公议吗?到时公议不就行了?此刻我不想说此事。”
“子珩,公议时你莫要冲动,必须以大局为重,陛下下这样的旨意,说明没有诬陷张阁老,你莫因为……”
“申阁老,我刚才已经说了,我不想说此事,二位若没有别的事情,请离开,我准备去兵部了!”沈念直接打断了申时行的话语。
申时行与王锡爵顿时都不再说话,只得起身离开。
能这样驱赶两大阁臣的,整个朝堂也就沈念一人而已。
片刻后。
申时行与王锡爵再次回到申时行的值房。
王锡爵一脸忧愁地说道:“我了解子珩,他这种态度,俨然是要在后日常朝与陛下对着干了!”
“唉!那咱们后日只能尽可能拦住子珩了!”申时行无奈摊手。
……
二月十三日,四更天。
皇极门下,常朝朝会,文武百官分列左右。
小万历坐在御座上后,开门见山地说道:“近日之事,众卿应该都听到了!张居正负朕恩眷,蔑法恣情,朕甚是心痛!朕令三位御史整理一番张居正的罪状,众卿都听一听,然后就明白朕为何要剥夺其荣衔、查抄张府了!”
沈念听到小万历咬牙切齿地说出“张居正”三个字,不由得心中甚凉。
曾经的元辅张先生,一下子变成了恶人。
若张居正泉下有知,可能不会埋怨小万历,但一定会埋怨自己教了小万历十余载,都没有将他培育成才。
唰!唰!唰!
顿时,江东之、李植与羊可立三大御史大步走出,拿出文书,开始挨个念诵张居正的罪状。
攻击张居正最猛烈的,就是这三人。
他们从张居正万历初年被官员抨击专政开始讲起,讲到当时南直隶多地频发地震是因张居正的臣权重于君权,讲到了夺情之事,讲到了张居正的亲信卖官鬻爵,讲到了高拱的病榻遗言,讲到了张居正与冯保勾结……
一桩桩、一件件,官员弹劾的、勋贵指摘的、民间流传的、小报刊载的等等,无论是真是假,全都念了出来。
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。
他们讲完后,小万历挺起胸膛,道:“张居正辅政十余载,对朝廷有功,今已故去,有些过失朕其实不愿追究,但是他竟敢欺辱宗室,侵占王府田地金银,朕必须要讨个说法,看一看他阳奉阴违,到底贪墨了多少金银!”
“现在,众卿对朕夺去张居正荣衔、查抄张府还有异议吗?”小万历环顾四周,故意放大了声音。
江东之、李植、羊可立三人也都挺起胸膛。
谁敢反对,他们便攻击谁。
就在沈念准备站出时,新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赵锦站了出来。
“陛下,刚才三位御史所念罪状,一部分无实证,一部分乃张太师一些亲信随从所做,还有一部分是道听途说,臣以为应该将案情捋清后再对张太师定罪!”
“此外,当年严嵩被抄家时,朝廷预估家财之数甚高,主持抄家的官员与地方官恐因无法完成任务被株连,便强抢地方无辜之民。抄家,理应慎之!”
赵锦虽与张居正有过节,但他做事只凭公心,此时站出来替张居正说话,显然难能可贵。
小万历微微皱眉,有些后悔令赵锦回京任左都御史。
御史江东之见小万历没有说话。
他当即朝着赵锦拱手道:“赵左宪此言差矣,陛下下令查抄张宅主要是因弹劾前张太师贪墨索贿、侵占田宅金银的官员太多,若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去查,恐怕很多案子都难以做到人证物证俱全,而查抄张宅则是快速证明前张太师罪行到底有多重的最佳方式。”
“另外,此次查抄张家,陛下已嘱咐过查抄之臣,不可扰民,若查抄时出现问题,自有地方巡抚、巡按上禀,若因担心牵涉到百姓而停止查抄,那不是因噎废食吗?”
御史官,升官发财全靠一张嘴。
江东之说完后,小万历满意地点了点头,然后朝着赵锦道:“赵左宪提醒的对,抄家之事,定不会夺民之财,抄出多少便是多少!”
赵锦见小万历抄家的心意已决,当即不再说话,拱手退到了队列中。
“还有异议吗?”小万历问道,然后余光扫向沈念,他希望沈念能保持沉默。
“臣有异议!”沈念高声说道,然后大步走到皇极门下的中间。
沈念一出列,官员们都紧张起来。
沈念朝着小万历拱手道:“陛下,臣赞同赵左宪的说法,张太师的罪状并不明晰,多数都是无证之词,剥夺荣衔,查抄家宅,乃是对一名为大明奋斗多年,直到病逝还在为朝廷谏言的一代明辅的侮辱!”
沈念昂首看向小万历,面色冰冷。
小万历心中甚慌,连忙看向下面的三名御史。
御史李植看向沈念。
“沈阁老,一代明辅这个称号是您封的吧,如此罄竹难书的一位权臣奸相,在您眼里竟然能称得上一代明辅,你不愧是他的得意门生!”
李植说话非常狠毒。
一句话就道出张居正与沈念的师生关系,欲把沈念当作张居正的同党。
“权臣奸相?陛下都未曾这样说,你竟敢如此侮辱他,证据呢?证明他是权臣奸相的实证呢?就靠刚才那些无中生有的罪状吗?”
羊可立站出来说道:“沈阁老,刚才所念罪状,你可以不认,但抄家之后,待抄出来巨额金银,便是铁证,您还能如何辩驳?”
哼!
沈念冷笑一声,道:“三位御史,我想问一下,查抄张府查出多少金银,能算作张太师贪墨索贿?即使查出大量金银,就能证明是张太师当年侵占辽王府田宅金银所得吗?”
“沈阁老,下官已经说过了,查抄张宅是证明前张太师罪行到底有多重的最佳方式,若一项罪状一项罪状的确定,恐怕此案将一直难决!”江东之说道。
“难决?查不出就是无罪,查抄张宅乃下下之策,百年以后,后人自有公断,你们这些于国于民无用的跳梁小丑,必遭后人唾骂,遗臭万年!”沈念直接指着三名御史的脸骂道。
“沈阁老,莫太过分,你还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吗?”李植无比气愤地说道。
沈念看向李植,高声道:“我刚才说了,找不出证据,就是无罪!”
“沈阁老,你这是耍无赖,是在徇私情!”羊可立瞪眼道。
沈念没有理他,扭脸朝着小万历拱手。
“陛下,若找不出证据、无法确定罪行轻重便抄家定贪墨与否,那臣有更简单轻便的方式,可使得我朝日后再无贪官!”
小万历不知沈念要说什么,缓了缓后,道:“沈卿,请讲!”
沈念环顾四周,高声道:“历朝历代,无论盛世还是衰世,皆有贪官,贪民之财,贪商之财,贪朝廷之财。臣以为要解决此顽固,有一策可永绝后患!”
“为官者,俸禄皆为朝廷所发,收入确定,臣建议朝廷建官员年俸册与官员私产册。官员私产与年俸不符合者,命御史核查,有正当来路者不查,诸如家族之财、妻家馈赠等,未能说明来路者,便是贪墨,便应重惩,如此,天下再无贪官!”
简而言之,此策就是:官员财产公开化。
听到此话,一排排官员的脸色都变了,
此策若施行,大明官场的天都要塌了,目前参加常朝的官员,能保证自己的私产全是正当来路的官员,恐怕两只手就能数过来。
俸禄那么低,做官的,哪有不贪污的,不是每个官员都如沈念那般家境殷实的。
顿时,江东之、李植与羊可立都不敢看向沈念。
他们的私产也经不起查。
皇极门下,一下子安静下来,没想到沈念竟然还有这一招。
……
约十余息后,内阁首辅申时行站了出来。
“沈阁老,此乃两件事,性质并不一样,您刚才所言之策,陛下会认真考虑的。”
沈念看向小万历。
“陛下同意施行此策,臣便觉得无证抄家没有问题。此策施行后,可以通过官员私产对比,看一下依照张阁老家中的私产能否成为大明第一贪,另外,内廷诸衙管事太监也应参与进来!”
侍于一旁的张诚、张鲸二人听到此话都不由得两腿发软,差点儿没有瘫坐在地上。
冯保的财产,他们可是私下置留不少的。
小万历面带难色。
他感觉沈念接下来甚至有可能做出“让他也公示内帑之财”的申请。
就在小万历不知该如何解决此事时,御史李植下巴一抬,朝着小万历拱手。
“陛下,沈阁老如此说话,实乃以僭越之言,威胁陛下,目的是为了给张居正开脱!”
“臣记得,沈阁老北巡结束当日,没有面见陛下,却去了张宅,且与张居正私下待着一个多时辰,臣怀疑张居正向沈阁老面授机宜,将诸多亲信都交给了沈阁老,意图扶持他成为下一个专权之臣,故而沈阁老才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查抄张宅!”
“沈阁老实乃张党也,陛下莫因他的功绩便被蒙了眼睛,沈阁老若成为下一个张居正,将会是我大明之劫啊!”
李植说最后一句话时,带着哽咽声,几乎是吼了出来。
其目的自然是让一众官员附议。
“臣附议,沈阁老实为张党,且竟敢如此威胁陛下,理应重惩!”
“臣附议!”
“臣附议!”
“臣附议!”
……
眨眼间,便有二十多名官员站出,指责沈念是张党,指责沈念威胁小万历。
其余官员都站立不动。
他们知晓小万历是倾向于查抄张家的,且张居正确实有问题,故而都不愿站出来为沈念说话。
这时,王锡爵站了出来。
“陛下,刚才沈阁老说话确实有情绪,但他绝对没有任何结党营私之行为,说他是张党,纯属胡说八道,若他是张党,那臣与申阁老也是张党!”
申时行也连忙站了出来。
“陛下,沈阁老就是这种脾气,刚才说话气盛了一些,他结党不结党,陛下是最清楚的。”
余有丁也出列道:“陛下,臣也相信沈阁老不可能结党!”
三大阁臣都为沈念说话,他们非常清楚沈念在内阁的价值。
小万历没有再看向沈念。
他知晓即使一群人攻击沈念,沈念也不会低头,他不想与沈念决裂。
“就依照朕的旨意去做吧,散朝!”小万历说道,然后大步离开。
张诚顿时大喜,当即便准备出宫奔向荆州。
……
片刻后,内阁值房。
申时行、王锡爵、余有丁都来到沈念的值房内。
“子珩,写个认错奏疏,此事就算过去了,陛下不会惩罚你的,只是要个面子而已!”
“子珩,你所言的公示官员私产,完全是与所有官员对着干,你还不清楚官员们口袋里都是什么钱吗?日后别再提及此事了!”
“子珩,张太师之事已不可挽回,抄家之后,无论结果如何,此事就算结束了,你要顾全大局,为新政考虑,为朝廷考虑,为让天下人都吃饱肚子考虑!”
……
三大阁臣轮番劝说着沈念。
沈念沉默了片刻后,看向三人,道:“好了,我写,我写认错奏疏,可以不?”
听到此话,三大阁臣顿时长呼一口气。
做臣子的与君王闹矛盾,无论是对是错,都是臣子向君王认错。
三阁臣离开后,沈念提起笔,准备趁着此次矛盾,与小万历再聊一次,然后再献一策,做一件对大明尤为重要的事情。
待完成此事,沈念便算作没有白来这个世界一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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