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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初八。
就在沈念以为能安稳过完这个年假的时候,刘台的死讯传到了京师。
无衣无棺,无人悼念,死在广西浔州的戍所,据说是草席一裹,挖个坑便被草草埋了。
七年前,巡按辽东御史刘台弹劾他的座师张居正,引起朝堂震动。
沈念令其尸谏而不敢,小万历欲将其处以极刑,后来在张居正的劝说下,将其罢职为民,逐出京师。
刘台回到家乡江西安福县后不久。
因被人举报欺压同族、劣迹斑斑,且在巡按辽东时有受贿行为,被发配充军送到了广西浔州。
他的父亲与弟弟也分别被处以徒刑、杖刑。
山东道监察御史江东之上奏称:刘台被充军,全为陷害,乃是当时的江西巡抚王宗载、巡按御史陈世宝为取媚张居正所致。
另外,他还称刘台巡按辽东时,曾发现辽东巡抚张学颜、辽东总兵李成梁虚报战功,然怯于张居正之势,刘台不敢上报,但依旧被针对。
这道弹劾奏疏看似要为刘台平反,实则还是在攻击张居正。
小万历收到此弹劾奏疏后,当即命刑部复查刘台被充军之事,称若弹劾属实,必对涉及此事的官员重惩。
不过涉及张学颜、李成梁虚报战功之事,小万历直接道:战功真假,早有定论,毋诽谤牵扯。
当下的小万历。
虽想着清除张居正留下的残余势力,树立君威,但脑子还是非常清醒的。
他知张学颜与李成梁对张居正惟命是从,但当下辽东的建州女真与蒙古人不断生乱,需要二人压制。
另外,辽东的战报战功,除了巡抚、总兵、巡按汇禀外,还有镇守太监参与,兵部审核嘉奖。
若要牵连惩罚,那涉及的官员就太多了。
许多言官知晓此奏疏内容后,纷纷猜测张居正表里不一,当年表面上为刘台说情,博得良名,而暗地里却命人下黑手,欲置刘台于死地。
这种陈年旧事,即使复审,也很难查到是不是张居正暗中指使。
小万历听到这种传闻,并未曾理会,然却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,攻击张居正的名声。
……
正月十二日,午后。
京师,沈宅。
沈念坐在书房中,翻阅着这几日的民间小报。
越翻越生气。
有人将去年年底与今年年初官员弹劾张居正的消息传到了民间。
如果真相是一只猫,经过一些民间小报与百姓之嘴的传播,完全能变成一只老虎。
民间百姓议论纷纷。
有人称他专权乱政、谋国不忠。
有人称他钳制言官,打击异己。
有人称他夺情违制,不忠不孝。
有人称他贪污受贿,生活奢靡。
有人称他勾结宦官,欺辱君上。
有人称他滥用职权,科举舞弊。
有人称他私信处理公事,操控九边将帅。
……
一盆盆脏水,全都泼在张居正的头上。
许多百姓根本不管真假,但凡听到的小道消息,他们都认为是真的,且还只是冰山一角。
一时间。
刚去世才半年的张居正,还未被小万历惩罚,就被百姓骂成了奸臣罪臣、奢靡好色之徒。
沈念之所以生气。
不是因为民间百姓对张居正的谩骂,而是因为这些真假不辨、甚至一听就是虚构的消息,乃是小万历授意一些厂卫传播的。
沈念曾教授过小万历,民间舆论的重要性。
而今的小万历还真活学活用了。
小万历是想通过民间舆论将张居正的名声搞坏,进而对付那些与张居正走得近的人,将他用着顺手的官员提拔上来。
民间舆论发酵之后,又陆续有言官开始攻击张居正。
……
正月二十一日,新年后开朝第一日。
四更天,皇极门下,常朝朝会。
依照惯例,此次常朝乃是一场为今年所有重大事件定调子的一次重要会议。
小万历坐于御座之上,命通政使司当值官宣读今年大明的公事重心。
首先,是民生。
文书中提到要保护全国丈田的成果,将一条鞭法贯彻到底,并顺便提了让全国百姓都吃饱肚子的最终目标。
其次,是商贸。
文书中提到今年是大明发展商贸尤为关键的一年,要求地方各地官府都能扶持商贸发展,尤其是沿海地区的海贸。
然后,是军事。
文书中称因北境土默特部落与大明关系渐近,去年辽东也重创了犯边的外族贼寇,故而将会降低军费预算,发展边境商业。
……
最后,是吏治。
文书中称考成法施行数年,效果斐然,天下吏治渐清,接下来朝廷考察吏治将从轻从缓,以稳为主。
沈念听到这篇文书后,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。
此文书定然出自内阁首辅申时行之手。
他有两不满。
其一,不满降低北境军费。
即使无战也不能降低军费,不然北境的和平根本得不到保障。
其二,他不满文书所言的“考察吏治将从轻从缓”。
朝廷放出此话,地方官员们便知考成法要松动,甚至觉得朝廷有可能会逐渐废除考成法,如此,吏治必走向崩坏。
沈念本想站出来反对,但觉得此时不该驳小万历的面子。
他当即决定私下先说服申时行。
随后,小万历总结数句,就在常朝即将结束之时,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突然站了出来。
“陛下,臣有事要奏!”陈炌高声说道。
这两个月,弹劾张居正的奏疏满天飞,但身为御史之首的陈炌却一言不发。
“陈总宪,请讲!”
陈炌高声道:“陛下,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,不断有言官翻旧账,道听途说、搜集民间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,攻击已故太师张居正,使得朝堂不宁,民间全是流言。”
“言官者,应以匡扶社稷为己任,若上言谏事,只是为了讨某些人欢心,臣以为此人便不配担任言官,臣请求陛下重惩那些无证据而翻旧账诋毁张太师的官员,还朝堂清净!”
此话一出,整个皇极门都安静了下来。
陈炌所言的“某些人”,除了申时行、余有丁,应该还有御座上坐着的小万历。
“这才是真御史!”沈念看向陈炌,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。
还不待小万历开口,便有数名御史站了出来。
“陛下,臣以为陈总宪之言谬矣,臣作为言官,有上谏之责,臣上谏的目的是为了肃清朝堂纲纪,怎么到陈总宪的嘴里就变成了扰乱朝堂!”
“陛下,臣之谏言,是真是假,自有三法司与锦衣卫核实,若假,臣愿承担诬告之罪,陈总宪这种让人闭嘴的建议,是想要十三道御史、六科科官都变成哑巴吗?”
“陛下,臣若不开口,恐怕陛下此刻还不知冯保贪墨了皇家巨量金银,还不知过去几年有多少言官,因言获罪,甚至如刘台那般悲惨死去,臣等上谏,是为了公正,是揭穿丑陋,如此,以后的朝堂才能清净!”
……
言官们,最厉害的就是一张嘴。
科官不惧左都御史,而御史们虽是左都御史的下属,但他们拥有直接向皇帝上谏的权力,亦不惧左都御史。
陈炌听他们说完后,朝着小万历拱手,继续道:“陛下,这些人在张太师生前,不敢冒犯张太师一句,上奏谏言,皆是称颂,而今却变了一副嘴脸,可恶至极,若由着他们这样下去,朝堂恐怕满是结党之官,无人再言政事,老臣感到悲哀!”
言官们听到此话,就在准备反驳的时候,小万历大手一摆。
“别再吵了!身为言官,事事皆可谏,但不能无中生有,不能恶意中伤。日后朕若看到无凭无据的弹劾奏疏,朕必严惩,另外,大家都要向前看!”说罢,小万历看向一旁的小宦官。
小宦官立即会意,高声道:“退朝!”
文武百官齐齐躬身行礼。
陈炌面色阴沉,对小万历的回答并不满意,待小万历离开后,长袖一甩,转身朝前大步走去。
……
半个时辰后,沈念来到申时行的值房。
他先摆手将屋内的书吏赶走并让其关上门,然后在申时行的对面一坐,开门见山地说道:“我不同意缩减北境九边军费,也不同意以后考察吏治要从轻从缓!”
沈念在翰林院任检讨时便与申时行相熟,二人之间没有任何虚礼。
申时行无奈一笑。
“子珩,这不是我的决定,是陛下的决定。”
“你应该知晓这两年国库收入虽有提高,但九边军费一直居高不下,陛下想要增加国库储备,外加当下北境几乎不可能有大战,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。”
“至于考察吏治要从轻从缓,是因这几年朝廷对地方官员太狠了,官员们叫苦不迭,如今新政已取得一些成果,应该让他们缓一缓,陛下刚刚亲政,总要让天下官员感恩一番,然后才能更有心气效忠大明!”
“你不用找陛下,陛下在常朝上宣布的事情是不可能妥协的。”
申时行见沈念面带不悦,接着道:“你放心,一旦边境有情况,朝廷会立即拨银拨粮,还有你代表兵部申请的掣电铳量产送于九边兵卒使用,陛下已经同意了!”
“至于吏治,如今我兼吏部尚书之职,一定保障只是稍微从轻从缓一些,考成法定然还是坚持不动摇的。”
听到这些话,沈念的脸色才缓和一些。
申时行做事就是这种风格,在不温不火中完成。
不会做得很好,但也不会出大差错。
沈念也需要适应申时行的做事方式,不是每一任首辅都能如张居正那般雷厉风行。
……
正月二十四日,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突然接连呈递三道奏疏请辞。
第一道,他指责当下科道言官见风使舵,无言官风骨,请辞。
第二道,他认为当下吏治越严越能巩固新政成果,从宽从严会使得新政遭到破坏,请辞。
第三道,他称小万历身边的内宦张诚、张鲸皆非良善之辈,恳请将他们驱逐,请辞。
这三道奏疏阐述的内容,哪里是请辞,分明是表达质疑与不满。
一般官员请辞都是以“臣老迈、臣有疾、臣不能胜任”之类的话语,而陈炌这三道奏疏分明就是要惹怒小万历,让小万历直接罢黜了他。
小万历收到奏疏后,果然大怒。
他认为陈炌是在为张居正说话,是在挑战皇权,都察院的任务是充当天子耳目,目前的陈炌俨然已不称职。
小万历直接下旨,将陈炌罢黜为民并让他在三日之内离京,永不可回。
目前的小万历,很多决定压根就不经过内阁,莫说沈念,即使是首辅申时行都不知晓。
但申时行却觉得没有什么问题。
……
内阁值房内。
沈念听到陈炌被罢黜为民的消息后,起身就朝着禁中奔去。
这样的言官,他必须保下。
不然日后言官们将会闹得越来越大。
沈念刚走出值房,就碰到了迎面走来的内阁首辅申时行。
“子珩,你是打算向陈总宪求情?”
“嗯!”沈念点了点头。
“莫去!是陈总宪奏疏之言太过分,陛下不可能留他的!”
沈念听到此话,冷哼一声,继续朝前走去。
申时行伸出双手拦下了他。
“同去否?不去便别拦着!”沈念面无表情地说道。
“子珩,别冲动!那次常朝之后,陈总宪已与二十多名御史闹翻,六科官员们也不喜他,他已不适合再担任左都御史,他呈递的三道奏疏,哪里是请辞,分明就是发泄抱怨,陛下不可能低头的!”
“你若一时冲动与陛下吵起来,即使陛下想原谅你,那些言官也不会放过你,那些嫉恨张太师的官员,也同样嫉恨你,为了新政,你不能冲动!”
申时行什么都清楚。
在他眼里,小万历近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掌权,只要不动新政,申时行便无异议。
“那就让我眼看着陈总宪这样一位直言敢谏的官员被驱逐出京?”沈念不满地说道。
申时行走到沈念面前,压低声音道:“陈左宪已有致仕之心,留不下了,我有个新人选,他若任左都御史,没准儿能结束当下言官们的闹剧。”
“何人?”沈念问道。
这一刻,沈念脑海里突然闪过海瑞的影子,但立即又否决了。
海瑞是不可能再回朝的,体力不行,外加反对的官员必将非常多。
申时行说道:“南京吏部尚书赵锦。”
赵锦,曾经弹劾严嵩的越中四谏之一,他与张居正不和,不喜张居正的一些主张,不过向来以正直敢言著称。
沈念去南京执行罢冗官冗职策时,主要的执行者便是赵锦。
平心而论,赵锦比陈炌更适合担任都察院左都御史。
顿时,沈念的脸色缓和了一些。
申时行接着说道:“子珩,你是个聪明人,应该明白陛下近日这些举动是为了什么。”
“你是张太师最近之人,很多官员都等着你犯错,等着将你赶走后废除新政呢!你不能让他们得逞,你必须要有大局,至于陛下的一些小错误,我们慢慢改变他,留给咱们两个的时间还长着呢,咱们也要向前看!”
“我知道了!”沈念说罢,朝着申时行微微拱手,然后返回了值房。
……
翌日一大早,四更天,陈炌没有告诉任何人,直接带着家人离开了京师。
他丝毫不愿小万历轻赦他,一心想去官离京。
两日后。
朝廷任命南京吏部尚书赵锦为都察院左都御史,令他即刻前往京师任职。
此调令一出,言官们都很高兴。
因为他们知晓赵锦与张居正是不和的。
沈念则认为,赵锦是个讲公道讲原则的人,他一定会让都察院进入正轨,让言官们知晓应该去做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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