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指挥车内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。
劣质烟草的辛辣、湿羊毛被雨水泡透后的腥气,还有铁靴踏在泥地上带进来的潮冷,一层层压在狭窄的空间里,让人胸口发闷。
几名年纪偏大的北境将领正靠在车厢两侧,低头抽着烟斗。
烟雾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缓慢翻滚,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。
车顶不断传来暴雨砸下,噼啪作响的声响,密集而急促,仿佛无数碎石正被人从高处倾倒下来。
车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。
冷风裹着雨水灌了进来,一名浑身湿透的前锋斥候踉跄着闯进车厢,靴底带起一串泥水。
他几乎站立不稳,却硬生生撑住,没有行礼,只是急促地喘了两口气。
他的手指冻得发白,动作却没有停。
斥候解下背后的防水油布筒,粗暴地扯开封口,从里面抽出一张用炭笔匆忙勾勒的速写,又把一份被雨水浸得发皱的急报一并摊在桌上。
纸张拍在橡木桌面上,发出沉闷的一声响。
“报告。”他的声音发颤,“黑石峡谷……路被堵死了。”
车厢里一瞬间安静下来,几名将领同时凑了过来。
那张速写画得很粗糙,线条凌乱,却让人一眼就看懂了意思。
狭窄的峡谷入口被密密麻麻的人影填满,炭线堆迭成一片杂乱的黑色。
那些人身上没有甲胄,只有破旧的衣服,被刻意画得又小又乱。
而在他们身后,是几道笔画粗重的直线,代表着拒马与临时哨卡。
再往后,是几个持刀的黑影,站位分散,却明显高出一截。
斥候抬手指了指那片区域,语速很快:“人数超过五万。凯尔·雷蒙特下令,把难民赶进峡谷,说是给他们安排冬季庇护所。”
他顿了顿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“等人全挤进去,就封路。督战队就在后面,谁退,谁死。”
短暂的死寂后,一声重响打破了沉默。
“砰!”
艾贝特伯爵一拳砸在铺着羊皮地图的橡木桌上,桌面猛地一震,墨水瓶晃了两下,险些翻倒。
这位在北境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贵族站直了身体,胡子因为用力而颤抖,眼眶里泛着血丝。
“畜生!”他的声音低沉,却压着怒火,“凯尔·雷蒙特就是个没皮的畜生!”
他用力喘了一口气,继续骂道:“我们北境人是粗人。以前不把农奴当人看,征粮狠一点,那是因为大家都要活下去!
可我们从来没拿老弱妇孺去填刀口!那不是打仗,那是……”
老人的话语停了,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畜牲行径。
一名身材魁梧的北境贵族忍不住接口,语气又急又硬。
“老子以前跟蛮族抢地盘,拼到见血,也没干过这种断子绝孙的事!”
“把几万人往死路上赶?这他妈算什么贵族?”他啐了一口唾沫,脸色难看至极,“这是把贵族的脸面扔在泥地里踩!”
车厢里响起一阵低沉的附和声。
这些人平日里说话粗鲁,行事强硬,信奉弱肉强食,却都有一条默认的底线——不拿老弱妇孺当盾。
凯尔的做法,正踩在这条底线上,用力碾过。
有人咬牙切齿地低声道:“灰岩行省自诩文明中心。没想到心,比我们这群‘蛮子’还黑。”
话音落下,指挥车里再没人接话,沉重的雨声重新填满了空隙。
兰伯特缓缓吐出一口气,他的脸色同样难看,但情绪被刻意压了下去。
他伸手拿起那支笔,在摊开的地图上画了一条醒目的红线,沿着黑石峡谷一路划过。
“硬冲。”他没有抬头,语气却异常清晰,“如果我们的蒸汽战车碾过去,那不是推进,是屠杀。”
炭笔在红线上重重一点。
“而且五万人。履带下面是人,履带缝里会全是碎肉,根本进不了”
他抬起眼,看向众人:“还有北境军不杀平民的名声,会在一刻钟之内崩干净。”
没有人反驳。
兰伯特的手指向地图侧翼,那里密密麻麻画着等高线。
“绕路。走西侧的羊肠山道,重型战车过不去,只能拆解运输。至少多走十天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声音低了几分。
“灰岩堡有这十天,就能把防线补齐。到时候我们不是进攻,是去撞墙,而且冬季到了,我们没补给了……”
笔被放回桌上,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。
只有雨声敲着车顶,还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。
这是一个死局。
凯尔只是把良心摆在路中间,逼着你自己踩碎。
艾贝特伯爵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上,指节发白。他胸口起伏了几下,终究还是松开了手。
但就算是将凯尔碎尸万段,也解决不了这条峡谷。
这时指挥车的木门在这时再次被推开。
湿冷的风裹着雨水涌了进来,吹得油灯一晃。
路易斯走进了车厢。
他穿着整洁的黑色军礼服,领口扣得一丝不苟,靴子上甚至没怎么沾泥。
与满车的烟味、怒气和湿气相比,他显得过分干净。
他的手里,还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红茶。
白色的热气从杯口缓缓升起,在冷空气中显得格外醒目。
他扫视了一圈众人,目光在几张紧绷的脸上掠过,最后落在桌上那张被捏皱的炭笔速写上。
“怎么了?”他的语气很随意,“大清早的,一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。”
他看向艾贝特,嘴角微微动了一下:“伯爵,你的胡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。”
艾贝特立刻迎了上来,声音压不住焦急。
“大人!您看斥候的回报了吗?凯尔那个疯子……他用难民堵路!”
路易斯抬手,示意他停下。
他低头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,像是在确认水温,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评价今天的天气:“看了。不就是几万人和一点炸药吗?”
车厢里一瞬间安静得可怕。
几名将领下意识地看向彼此,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路易斯走到主座前坐下,把茶杯放在桌面上,指尖轻轻敲了两下:“绕路的事不用再讨论了。”
兰伯特皱起眉头,忍不住开口。
“大人,那是几万人……我们总不能真的碾过去。”
路易斯抬起头。
他的目光越过车厢,仿佛已经穿透雨幕,看向了几十公里外的黑石峡谷。
“我知道。”所以不用你们去想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依旧平稳。“就在你们拍桌子的时候,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。”
这句话落下,没有人再出声。
如果换作别人,在这种局面下轻描淡写地说“解决了”,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当场质疑。
但他说话的人,是路易斯,是那个从凛冬中一步步走出来,从未尝过败绩的领主。
而路易斯也没有再卖关子,他身体微微前倾,低声说了几句自己的计划。
车厢里却像被人按住了呼吸。
几名将领下意识站直了身子,倒吸一口凉气,却没人出声。
他们突然意识到,这个死局,根本不存在。
路易斯说完,重新端起茶杯:“照我说的准备。”
…………
黑石峡谷里挤着的人,来路并不相同。
北部三个大镇,十几个村庄,被暴雨和寒风一层层推到这里。
有人拖着断了轮子的板车,有人背着昏迷的老人,也有人什么都没带,只剩一身被雨水泡得发白的破衣。
凯尔的军队在撤退前,把一切能活命的东西都毁掉了。
房屋被点燃,屋梁塌进火里。
粮仓被砸开,谷物被踩进泥里。
水井不是被封死,就是被扔进了腐肉和毒灰。
寒冬逼近,暴雨连绵,平民留在野外。
并且在驱赶之前,另一种声音已经先一步铺开。
宣传官被派到各个镇子和村口,穿着整齐的盔甲,站在木箱或井沿上宣读通告。
他们反复强调同一件事,那就是北境人正在南下。
那些人被描绘成怪物。
吃人、不留活口、专挑妇孺下手。
他们信誓旦旦地说见过北境战车碾过村庄,履带下面全是碎骨。
他们说北境骑士会把活人钉在门板上取乐,每一句话,都说得像亲眼所见。
紧接着,另一条生路被递到他们面前。
灰岩堡后方,已经建立了冬季庇护所。
那里有热汤,有帐篷,有医生。
只要尽快撤离原住地,集中穿过黑石峡谷,就能避开北境的屠刀。
为了显得真实,宣传官当场发放了印着徽记的纸证。
“灰岩平民证。”
他们告诉所有人,这是进入庇护所的唯一凭证,也是识别良民和北境奸细的标志。
没有这张纸的人,会被当成同党处理。
恐惧和希望,被同时塞进了人群的手里。
那张薄薄的纸,被无数双手反复揉搓、抚平,又藏进贴身的地方。
它不值钱,却比命还重要。
于是人群被驱赶着向前,像被赶进围栏的羊,一点点挤进这条唯一通往“活路”的通道。
黑石峡谷对于数万人来说并不宽。
当第一批人走到中段时,脚下已经彻底变成了泥潭。
污水没过脚踝,混着排泄物、腐烂的食物和血水。
每一步都要费力拔出脚来,一旦停下,就会被后面的人推得失去平衡。
雨水冰冷刺骨,人群贴在一起挤出的热气,却在峡谷里蒸腾成一层灰白色的雾。
那雾带着酸臭味,贴在脸上,呼吸一次,肺里就像灌进了脏水。
他们以为只是暂时拥堵,只要等个一两天就可以进入所谓的冬季庇护所。
前面有哨卡,说是在甄别身份。
为了防止北境的间谍混进来,必须一个一个查。
可时间一点点过去,队伍几乎没有前进。
每个时辰,只放走极少的人。
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,只看到偶尔有人消失在雨幕里,于是更加拼命地往前挤。
峡谷中段的人,被挤得无法站直,也无法倒下。
没有喧哗。
只有一种持续不断的低鸣。
牙齿打颤的声音,压抑的哭声,还有濒死者喉咙里漏出的气音,混在一起,在峡谷里回荡。
灰暗的雨幕中,人贴着人。
有老人已经死了,却没有倒下,尸体被夹在活人中间,随着人潮一下一下晃动,头颅歪着,眼睛睁开,却早已失焦。
玛莎被困在其中。
她原本是小镇里的裁缝,有些声望,但现在连站稳都做不到。
一只手死死护着怀里三岁的孩子,另一只手攥在胸前。
那是一张被雨水泡烂的“灰岩平民证”。
她记得自己是用家里最后一袋粮换来的。
那个军官写字时甚至没有抬头,只随口说了一句:“有这个,孩子能喝上牛奶。”
玛莎低下头,把嘴凑到孩子耳边,一遍遍重复。
“再坚持一下,前面就是哨卡了,过了哨卡,就有牛奶。”
她像是在给孩子编一个睡前故事,又像是在用这句话拴住自己。
她不敢去看孩子的脸,也没发现那具小小的身体,已经轻得不对劲。
队伍前方忽然骚动起来。
一个满脸胡渣的老铁匠挤到了最前面,他站得高,看得清。
那根本不是甄别。
拒马横着摆开,盾牌一块块竖起,后面是已经拉满弓弦的士兵。
“你们不是在检查!”老铁匠嘶吼起来,声音在峡谷里撕裂开来,“你们是不让我们过去!骗子!根本没有庇护所!”
弩弦震动。
“噗。”
箭矢从侧面射入,穿透喉咙。
血喷在雨里,很快被冲散。
老铁匠的身体被一脚踢开,滚进路边的水沟,脸朝下,再没动过。
马背上的督战官俯视着人群,语气冷得没有起伏。
“试图冲卡!这人是北境的奸细!所有人后退,再敢出声,下场一样!”
前排的人被刀逼着往后退。
后排的人,却因为“马上就要过关了”,更加用力地往前挤。
就在这时,大地开始震动。
“咚,咚……”
沉重而规律。
像某种庞然大物,正在缓慢靠近。
恐慌从后方炸开。
“战车……”
“北境的吃人战车来了!”
前面,是自家军队的刀锋和封锁线。
后面,是传说中碾碎一切的钢铁怪兽。
中间,只剩下被挤得无法呼吸的身体,和空空如也的胃。
终于有人明白了。
所谓的热汤,从一开始就不存在。
凯尔公爵没有为他们准备过冬的地方。
他只是把他们,塞进了这条狭长的峡谷里。
当作挡在怪物前面的肉沙包。
而现在他们连逃跑的空间,都已经没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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