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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禁城里的冬天,冷得跟别处有点不一样。锡拉胡同的冷,是烟火气被权力冻住的滞涩;可宫里的冷,是从地砖缝、柱子根儿里渗出来的,带着几百年的陈味儿,凉得钻骨头。就算铜胎珐琅火盆里的银炭烧得通红,“毕剥”直响,热浪扑在脸上,后颈还是一阵阵发寒。
养心殿东暖阁,门窗关得严严实实,明黄锦缎帘幕耷拉着,把腊月里惨白的日头挡得严严实实。殿里就靠几盏宫灯和火盆照光,光线昏黄晃悠,打在一屋子跪着地的顶戴花翎上,那些或老或少、或激动或木然的脸,忽明忽暗的,跟画儿里的鬼魅似的。空气里混着炭火气、沉水香灰味儿,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慌劲儿——那是末路王朝的绝望。
御座空着,那是给皇上留的。靠前些的地方,摆了张铺着杏黄缎坐垫的紫檀木圈椅,隆裕太后就坐在那儿。
她穿一身石青色缎绣八团云龙纹吉服袍,外罩玄色坎肩,头上戴着镶东珠宝石的钿子,层层叠叠的衣裳裹着她,显得越发瘦小单薄。才四十出头的人,脸已经垮了,眼窝陷进去,颧骨凸着,嘴唇抿成一条白缝,一双眼睛空落落的,就盯着自己搁在膝上的手——那双手在轻轻地抖,指甲盖儿白森森的,没半点气色。
她像是被这身衣裳、这局面压垮了,魂儿都飘走了,只剩个躯壳在这儿撑着。只有偶尔,眼神会飞快地瞟向暖阁一侧的落地罩,那空洞里才闪过一丝疼得钻心的茫然。
落地罩后头,隐约传来孩子“咯咯”的笑声,还有太监压低嗓门的哄劝声、脚步声。那是溥仪,虚岁六岁,这会儿正被乳母带着玩。他叫隆裕“额娘”,哪懂这暖阁里正决定着他和这王朝的命运?
今儿个被带到这陌生地方,见额娘和大臣们都绷着脸,不让他近前。太监就拿了他最爱的珐琅小马、西洋积木、镀金蛤蟆给他玩。这会儿他正专心把小马往积木搭的“城门”里塞,前头吵得再凶,他也当听不见,实际上他也不懂。
“袁世凯那电奏,各位都瞧见了吧?”一个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,打破了暖阁里的死寂。
说话的是军谘府大臣、贝勒载涛,摄政王载沣的亲弟弟,溥仪的七叔。他年轻,脸涨得通红,平日里的贵气全没了,只剩一股子绝望的亢奋。
“南边乱党都另立政府了,孙先生都做了什么‘大总统’,这是明晃晃的叛逆!袁世凯手握北洋六镇精兵,不思南下平叛,反倒三番五次电请朝廷‘俯顺舆情’——这奏折里,哪有半分人臣之礼?分明是逼宫!是胁迫!”
他挥舞着手里的电报纸,跟拿了块烫手的烙铁似的。
“朝廷养士三百年,就没个忠臣良将肯跟乱党决一死战、替皇上分忧?我八旗劲旅呢?各省督抚的勤王之师呢?袁慰亭按兵不动,居心叵测!太后,皇上,万不能应了他那所谓的‘优待条件’!我大清的江山,岂能由一个汉臣说了算?”
他的话在空旷的暖阁里飘荡,跟石子投进深潭似的,只荡开几圈涟漪,立马又被更深的沉默吞了。
蒙古王公们低着头捻朝珠,珠子磕着玉扳指,沙沙响;几位满清大学士眼观鼻、鼻观心,跟老僧入定似的;汉臣里,徐世昌右手捻着朝珠,指节捏得发白,眼神时不时在奕劻脸上飞快扫过一眼,便赶紧垂下,那眼神里有犹豫,有忌惮,没半分表态的意思;世续几人皱着眉,嘴动了动,像是有话要说,又咽了回去;文渊阁大学士那桐跪在左边第二排,身子佝偻着,双手紧紧抓着地面的金砖,指节都泛了青,仿佛这样就能稳住发抖的膝盖,连头都不敢抬一下。
“涛贝勒说这话可就不对了!”一个苍老却同样激动的声音响起,是内阁总理大臣、庆亲王奕劻。
他七十多岁,须发全白,胖身子裹在亲王补服里,显得臃肿不堪。他手里也举着份文书,不是电奏,是一叠公文。
“决一死战?拿什么战?涛贝勒执掌军谘府,难道不知如今的局势?”他从袖筒里抽出一份催饷账单,气得手抖,上面写着“欠奉天兵饷三月,索饷急如星火”等。“打仗?朝廷的饷银在哪儿?军火又在哪儿?袁世凯电奏里说得明白,民军势大,各国说是‘调停’,实则袖手旁观,甚至暗助南边!”
奕劻咳嗽两声,慢悠悠展开电报:“涛贝勒要战,老臣不拦。只是这电报——昨儿个北洋的信使,把马拴在了我府门口。一匹纯黑的马,四蹄雪白,听说还是冯华甫将军的坐骑。”
他转向徐世昌:“徐世兄,你是北洋出来的,跟冯华甫他们熟络,你说说,这马……是来报信的,还是来踩场子的?”
徐世昌闻言,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捻朝珠的手顿了顿,随即又恢复了匀速。他接过电报,只匆匆扫了一眼,便赶紧躬身递回去,声音压得极低:“庆王爷说笑了,冯将军素来稳重,断不会做这等越矩之事。”
他顿了顿:“只是……北洋军饷短缺,将士们怨气颇重,这倒是实情。时局微妙,还需从长计议啊。”说罢,便又低下头,继续捻着朝珠,任凭谁再看他,也不肯多吐一个字——他是北洋旧人,又是朝廷重臣,两边都不能得罪,只能这般含糊其辞,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。
蒙古王公们只顾着数朝珠,没人接话;那桐听得“北洋”二字,身子又缩了缩,像是怕被这两个字烫着,额头隐隐渗出汗珠,顺着鬓角往下滑,也不敢抬手擦。
“从长计议?再议下去,江山就没了!”载涛怒声道,转头瞪着徐世昌,“徐大人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!你北洋出来的,自然向着袁世凯!”
“涛贝勒此言差矣。”徐世昌依旧低着头,声音平稳得没半点波澜,“徐某只知为朝廷分忧,不敢存半点私心。只是打仗非同小可,需饷银、需军火、需民心,三者缺一不可,如今……”。
“现在这光景再打下去,可不是江山半壁的事儿了,是…是玉石俱焚,宗庙倾覆之祸啊!”奕劻喘着气说。
“好一个‘玉石俱焚’!”载涛冷笑一声,“庆王爷倒会替自己留后路——北洋的银子,是不是早送你王府去了?”他转向御座,“太后!奴才昨儿去神武门,看见几个护军在啃窝头!”声音都抖了,“他们问奴才:‘贝勒爷,咱们还发饷吗?’……”他突然压低声音,“这紫禁城,离了八旗,离了咱们自己人,还能叫家吗?”
奕劻老脸涨得发紫,跺着脚道:“涛贝勒…莫要血口喷人!老夫一心为公,何来私心?你说战,你年轻有热血,怎么不亲自披甲去前线拼?你拿得出银子充军饷吗?你调得动一兵一卒吗?空谈误国,空谈误国啊!”
隆裕太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,“皇上…皇上还小。”她突然顿住,侧耳听了听落地罩后头,“刚才是不是摔了东西?”转头对太监说,“去瞧瞧皇上可伤着了……”
暖阁里的争吵停了片刻,只剩火盆里炭块的“毕剥”声。那桐趁这间隙,偷偷抬了下头,飞快地瞟了一眼御座前的隆裕太后,见她脸色惨白,又赶紧低下头,心脏“砰砰”直跳,生怕这祸水溅到自己身上。
奕劻喘着粗气,朝着隆裕深深一躬,声音带着哭腔:“老臣愚钝,然拳拳之心可昭日月。袁世凯所陈优待条件,臣已细览——尊号仍存不废,岁用四百万两由民国拨给,暂居宫禁,日后移居颐和园,皇室财产一体保护……这已是眼下能争来的最好局面了!南边最初提出的,可是要‘驱除鞑虏’啊!”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嚎出来的,满是恐惧和后怕,“太后明鉴!皇上安危,列祖列宗血食,全在太后一念之间!若能以此条件保全皇室,和平交接政权,免却亿万生灵涂炭,便是不幸中之大幸啊!”
“够了!”隆裕太后突然呵斥一声,声音不大,却像根冰针,刺破了所有争执。她抬起头,脸色在昏光下白得吓人,跟层薄宣纸似的。目光缓缓扫过下面跪着的人,那眼神里有哀戚,有无奈,有被逼到绝路的麻木,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认命的空洞上。
“列位臣工…都是大清的…股肱。”她的声音干涩,每个字都说得格外费劲,像是要耗尽全身力气,“皇上…年纪小。这江山…这祖宗基业…传到我们孤儿寡母手里…”
她顿了顿,胸口剧烈起伏,视线又不受控制地飘向落地罩。孩子的笑声不知何时停了,许是玩累了,被太监哄着吃点心。一股撕心裂肺的悲痛猛地抓住了她——她何曾真正掌过权?自光绪驾崩,她被推上太后之位,带着这小皇帝,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。这不是对权力的不甘,是一个母亲无力保护孩子的绝望。她仿佛看到,若是真打起来,烽烟四起,兵临城下,这宫里最后一点安宁也会碎掉,她的孩子会落得何等下场?史书上那些亡国之君的末路,她不敢想。
而奕劻说的“优待条件”,就像苦海上漂着的一块破木板,虽屈辱冰冷,却是唯一能让孩子活下去的指望。
“袁世凯…”她念着这个名字,轻得像声叹息。这个她丈夫光绪恨之入骨的人,如今却成了决定他们生死荣辱的唯一指望。他的奏章哪里是请示,分明是最后通牒。连奕劻这样贪财怕死的老王爷、徐世昌这样圆滑的汉臣,都异口同声说“打不得了”,她还能指望谁?指望这些平日争权夺利、遇事互相攻讦的王公亲贵?还是指望宫墙外那些高呼“共和”的“民心”?
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淹没了她。体面?武昌枪响的那一刻,体面就碎成渣了。现在能做的,或许真的只剩“和平交接”这四个字。
隆裕太后的指尖掐进掌心,那点刺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。想起光绪临终前浑浊的眼睛,想起溥仪襁褓上绣的五爪金龙——如今这龙纹压在她心口,沉得喘不过气。窗外的风拍着窗棂,像谁在低声哭。她攥紧袖中的帕子,帕角的并蒂莲早被汗浸得发皱。
她闭上眼,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坐垫边缘,杏黄缎面被揉出一道褶子。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,顺着枯槁的面颊往下淌,砸在坐垫上,晕开两小团深色的湿痕。
东暖阁里死一般寂静。
突然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落地罩后溥仪玩的一个小积木块抛了出来,正好砸在那桐的顶戴上。那桐吓得浑身一哆嗦,差点叫出声来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额头上的冷汗“唰”地就下来了,身子抖得更厉害了,连头都不敢抬,只死死咬着嘴唇,生怕太后或王爷们迁怒于他。他能感觉到周围有目光扫过来,却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,心里只剩一个念头:千万别出事,千万别把我扯进去。
载涛张着嘴,看着太后脸上的泪,像被抽掉了脊梁骨,踉跄了一下,脸色瞬间灰败。奕劻深深地伏下身,以头触地,肥胖的肩膀微微耸动,不知是如释重负,还是兔死狐悲。徐世昌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,捻朝珠的手没停,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,却依旧没说一个字——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,不如静观其变。其他人不管是满蒙亲贵,还是汉臣阁老,都屏住呼吸,等着那最终的决断。
落地罩后,溥仪偷偷往外瞧,见额娘哭了,自己也瘪着嘴,眼泪顺着小脸往下淌。
良久,隆裕太后睁开眼睛,泪水还在流,但声音奇异地稳定了些,依旧沙哑,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虚脱:“列位…不必再争了。”
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、极清晰,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,也耗尽了爱新觉罗家族最后一点气运。
“袁世凯…所奏各节…皇帝…已然明了。”
顿了顿,她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像是卡在喉咙里,带着血腥味:“为了…天下百姓免遭兵燹之祸…”
为了这宫墙里,她那尚且懵懂的孩子,能多平安几日。
“为了…保全皇帝…和皇室上下…”
她终究没能说出“退位”两个字,那太刺耳,会割碎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屏障。
“就…就照袁世凯…和南边所议的‘优待条件’…办吧。”
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呜咽,随即被她压抑的抽泣声吞没。她猛地抬起袖子掩住脸,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,那身象征尊荣的吉服袍,此刻只剩沉重的枷锁。
“太后…!”载涛发出一声悲鸣,伏地痛哭。奕劻等人也连连叩首,暖阁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、绝望的哭声。
那桐听得“办吧”二字,紧绷的身子瞬间垮了下来,膝盖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,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——总算有了结果,总算不用再担惊受怕了。徐世昌缓缓直起身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是捻朝珠的速度慢了些,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有惋惜,有释然,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权衡。
张謇颤声道:“太后,这退位诏…是用‘朕’字,还是‘余’字?”
隆裕太后闭着眼,摆了摆手:“就以‘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’落笔吧,让世续携张謇几位内务府大臣办理。”
“喳,奴才尊旨。”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、张謇强忍着眼泪,颤声应道。他们知道,太后这含糊的“办吧”,就是最后的裁决。
落地罩后,溥仪搭的积木“哗啦”一声倒了,他瘪着嘴要哭,乳母急忙搂住他:“不哭不哭,咱们再搭个更大的。”
退位的诏书,已无可挽回。剩下的,不过是把它写得稍微“体面”些,再硬着头皮面去应对那不可知的未来。
暖阁外,北风呼啸着掠过紫禁城的金色琉璃瓦顶,卷起阵阵浮尘。天,阴得愈发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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