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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三十年(1941年)正月十六,雪还在下。
王泽喜站在店子上那堵高墙的瞭望口,看着山下。日本人刚过完年,又开始扫荡了。这次规模不大,一个小队,五十多人,沿着汉水边的小路,往西走。
“四哥,打不打?”陈小狗蹲在旁边,手里端着杆老套筒。
“不打。”泽喜说,“五十个人,硬拼咱们不占便宜。让他们过去,等晚上再动手。”
“可他们是去李家集扫荡的,李家集有咱们的亲戚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泽喜打断他,“可打仗不是赌气。五十个人,咱们这三十几条枪,硬打要死人。不值得。”
陈小狗不说话了。他知道四哥说得对,可心里堵得慌。这四年,日本人扫荡,他们就躲。日本人走了,他们再出来。像老鼠,躲躲藏藏,憋屈。
泽喜心里也憋屈。可他得忍着。他是这支保乡队的头,他得为这三十几个兄弟的命负责。
保乡队现在有三十五人,枪二十八条,子弹平均每人不到十发。这还是在日本人那儿偷的,抢的,捡的。打一仗,少一点。补充不上来,只能省着用。
“四哥,”陈小狗又说,“我听说,东边有支队伍,叫八路军,专门打日本人。人不少,枪也好。咱们要不要……”
“不要。”泽喜打断他,“什么八路军、新四军,都是共 产 党。国民党剿了多少年都没剿干净,现在又冒出来了。这些人,比日本人还麻烦。日本人打跑了就走了,他们要是来了,就不走了。店子是咱们的,不能让外人占了。”
“可他们说打日本人……”
“打日本人咱们自己会打,用不着他们。”泽喜转身下墙,“让弟兄们准备,晚上去李家集看看。能救就救,不能救……就算了。”
“是。”
夜里,泽喜带着十个人,摸到李家集。
日本人已经走了,留下满村狼藉。房子烧了,粮食抢了,人杀了十几个,吊在村口的槐树上。尸体在寒风里晃荡,像腊肉。
泽喜看着,眼睛红了。他认得其中一具,是李家集的族长,李老爷子。去年春天,还给他送过一袋红薯,说感谢他保乡队护着这一方平安。
现在,人没了。
“四哥……”陈小狗声音发颤。
“埋了。”泽喜咬着牙。
十个人,把尸体解下来,挖坑埋了。没有棺材,没有墓碑,只有十三座新坟。
泽喜跪在坟前,磕了三个头。
“李老爷子,各位乡亲,走好。你们的仇,我记着。早晚有一天,我要日本人血债血偿。”
可怎么偿?他手里这三十几个人,二十八条枪,怎么跟日本人斗?
他想起白天陈小狗的话。八路军,打日本人……
不,不能想。那是共 产 党,是外人。王家的规矩,是守家,是保乡。外人,信不过。
回到店子上,天快亮了。
泽喜没睡,一个人在院里磨刀。刀是他从日本人那儿缴获的军刀,刀身有血槽,刀刃锋利。他磨得很慢,很仔细,像在砌墙,一板一眼。
“四叔。”
泽喜回头,是长安。这孩子今年二十四了,跟他爹一样憨厚,可眼神里有股劲儿,是那种“想做事”的劲儿。
“咋不睡?”
“睡不着。”长安蹲下,看着他磨刀,“四叔,我想跟您说个事。”
“说。”
“我听说,县城保安团在招人,修工事,一天给一块大洋,管饭。我想去。”
泽喜手里的刀停了。他抬头看着长安:“你爹知道么?”
“知道。我爹说,让我问您。”
泽喜沉默了一会儿。长安是泽福的大儿子,是他看着长大的。这孩子老实,肯干,是块过日子的料。可去保安团,那是给国民党当差。刘德贵是什么人,他太清楚了。贪财,怕死,对日本人点头哈腰,对老百姓作威作福。
“长安,”他说,“保安团,不是什么好地方。刘德贵,不是什么好人。你去,是往火坑里跳。”
“可一天一块大洋……”长安说,“四叔,您看咱们家,粮食快没了,弟弟妹妹们饿得直哭。我去挣点钱,买点粮食,让家里人吃顿饱饭。”
泽喜不说话了。是啊,粮食。这是最要命的。去年大旱,地里没收成。日本人三天两头来抢,家里那点存粮,见底了。再不想办法,真要饿死人了。
“行,”他终于说,“你去。但记住,挣了钱就回来,别掺和保安团的事。刘德贵让你干什么,能推就推,能躲就躲。实在推不掉,就装傻。你憨,他会信。”
“我记住了,四叔。”
“还有,”泽喜看着他,“枪,别碰。上次的教训,记着。”
长安脸红了,低下头:“我记着。”
第二天,长安去了县城保安团。
刘德贵见了他,笑了:“王长安?王泽喜是你什么人?”
“是我四叔。”
“哦,王队长的侄子。”刘德贵打量着他,“会干什么?”
“会砌墙。”
“砌墙?行,去工地上吧。一天一块大洋,管两顿饭。好好干,干好了,我给你个班长当当。”
“谢刘团长。”
长安去了工地。工地在城东,修碉堡。保安团的兵监督,老百姓干活。挖地基,搬砖,和灰,砌墙。长安从小跟着四叔学手艺,活干得好,又快又结实。工头喜欢他,让他当了小工头,管十几个人。
一天一块大洋,他舍不得花,攒着。干了十天,攒了十块大洋。他去买了五十斤苞米,二十斤白面,托人捎回店子上。
粮食捎回去那天,秀英哭了。长安娘也哭了。孩子们有了吃的,笑得像花。
泽喜看着那些粮食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王泽喜,保乡队队长,打了四年日本人,没让家里人吃上一顿饱饭。长安去给国民党干了十天活,就让家里人吃上了白面。
这世道,真他娘的操蛋。
三月,日本人又来了。
这次不是扫荡,是征粮。说是“皇军征粮,天经地义”。店子上刚收的春粮,要征走一半。
乡亲们不干,拦着粮车。日本人开枪,打死了两个人。
泽喜带着保乡队赶去时,日本人已经装好粮车,准备走了。他站在路中间,拦着。
“太君,”他脸上带笑,可手按在腰里的枪上,“这粮食,是乡亲们的命。您征走了,这个春天,得饿死人。”
带队的日本军官,是个少尉,会说中国话:“八嘎!皇军征粮,是大东亚共荣的需要!你的,让开!”
“太君,行行好,少征点……”
“让开!”
日本兵端起枪。保乡队的人也端起枪。眼看要流血,泽喜咬了咬牙,挥手。
“让开。”
保乡队让开一条路。日本人的粮车,大摇大摆地走了。
乡亲们看着泽喜,眼神里有怨,有恨。那眼神,像刀子,剜在泽喜心上。
“四哥,”陈小狗声音发颤,“咱们……”
“回去。”泽喜转身,走了。
步子很沉,像灌了铅。
夜里,泽喜一个人坐在院里,看着天。
天上有星星,一颗一颗,亮得晃眼。像那些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乡亲的眼睛,看着他,问他:为什么?为什么不打?为什么让日本人把粮食抢走?
他没法回答。因为他打不过。三十几个人,二十八条枪,怎么跟日本人打?打,是送死。不打,是等死。
横竖都是死。
“四叔。”
泽喜回头,是长安。他从县城回来了,背着个布袋子。
“长安?你怎么回来了?”
“我听说日本人来征粮,打死人了,就回来了。”长安把布袋子放下,“四叔,这是我挣的钱,买了点粮食,您分给乡亲们。”
泽喜看着那个布袋子,鼓鼓囊囊的,装的应该是苞米,或者红薯。
“长安,”他说,“你在保安团,干得怎么样?”
“还行。刘团长让我当了个班长,管二十个人。”长安说,“就是……就是他们老让我干坏事。”
“什么坏事?”
“去老百姓家里收税,抓壮丁,还……还打人。”长安低下头,“我不干,刘团长就骂我,说我不识抬举。可我……我下不去手。那些老百姓,跟咱们一样,都是种地的,都是老实人。”
泽喜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这个侄子,憨,可心善。心善的人,在乱世里,是活不长的。
“长安,”他说,“你回来吧,别在保安团干了。”
“可家里……”
“家里有我。”泽喜说,“我王泽喜,就是去偷,去抢,也要让家里人,让乡亲们,吃上饭。”
“四叔……”
“回来。”泽喜很坚决,“明天就去辞了。”
“是。”
第二天,长安去保安团辞工。
刘德贵听说他要走,笑了:“王长安,你当我这儿是客栈?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?”
“刘团长,我家里有事……”
“什么事?说来听听。”
“我……我爹病了,要人照顾。”
“你爹病了?”刘德贵笑得更冷了,“我怎么听说,你爹死了好几年了?”
长安语塞。他憨,不会说谎。
“行了,”刘德贵摆摆手,“你要走,可以。但得把这两个月的工钱,退回来。一天一块大洋,两个月六十块。拿来,就让你走。”
“刘团长,我……我没钱。”
“没钱?”刘德贵脸色一沉,“那就别想走!老老实实在我这儿干!再敢提走,军法处置!”
长安被关进了禁闭室。那是个小黑屋,没窗户,没光,只有老鼠。他在里面关了三天,没吃没喝。
第四天,泽喜来了。
他是闯进来的。带着保乡队的三十几个人,端着枪,闯进了保安团驻地。
刘德贵慌了:“王泽喜,你想干什么?反了么?”
“不干什么,”泽喜说,“我来接我侄子。”
“你侄子是我的人,你说接就接?”
“他是我王家的人,我说接就接。”泽喜的盒子炮抵在刘德贵腰上,“刘团长,放人。不放,今天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。”
刘德贵看着那些枪口,腿软了。他太了解王泽喜了,这个人,说拼命,真敢拼。
“行,行,放人。”
长安被放出来了。三天没吃没喝,走路都打晃。泽喜扶着他,往外走。
走到门口,刘德贵在身后喊:“王泽喜,今天这事,我记下了!咱们走着瞧!”
泽喜回头,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长安接回来了,可麻烦也来了。
刘德贵把这事报到县里,说王泽喜的保乡队是“非法武装”,是“土匪”,要求县里派兵剿灭。
县里下了公文,限保乡队三天内解散,枪支上缴。否则,以通匪论处。
“四哥,怎么办?”陈小狗问。
“不缴。”泽喜说,“枪是咱们的命,缴了,日本人来了,咱们拿什么打?”
“可县里要是真派兵来……”
“来就来。”泽喜说,“咱们有高墙,有地道,不怕他。”
可心里,没底。县保安团有三百多人,枪好,子弹足。真要来打,保乡队这三十几个人,守不住。
三天后,县里真派兵来了。
带队的是个营长,姓胡,四十多岁,一脸横肉。他带着一个连,一百多人,把店子上围了。
“王泽喜,”胡营长在墙外喊话,“出来投降!缴枪不杀!”
泽喜在墙头回话:“胡营长,咱们是保乡队,是打日本人的,不是土匪。枪不能缴。”
“少废话!上峰有令,你们是非法武装,必须解散!再不缴枪,我们就开炮了!”
“开吧。”泽喜说,“看看是你们的炮硬,还是我这墙硬。”
胡营长恼了,下令开炮。保安团有门山炮,是日本人给的淘汰货,可打土墙,够了。
“轰!”
一炮打在墙上,炸开个口子。砖石飞溅,烟尘漫天。可墙没倒——泽喜砌的是“蝎子倒扒墙”,炮炸开,冲击力被分散了。
胡营长愣了。又一炮,还是没倒。
“妈的,这什么墙?”他骂。
打了五炮,墙塌了一段,可其他的还立着。保乡队在墙里还击,枪法准,保安团死了七八个。
胡营长不敢硬攻了。他下令围困,要把保乡队困死在里面。
围了三天。保乡队粮食快吃完了,水也快喝完了。再围下去,真要饿死渴死。
“四哥,冲出去吧。”陈小狗说。
“冲出去是死。”泽喜说,“得想别的办法。”
他想了一夜,想出来了——谈判。
“谈什么判?”胡营长冷笑,“你们现在是瓮中之鳖,还有什么资格谈?”
“胡营长,”泽喜说,“咱们都是中国人,打日本人,是咱们的事。现在日本人还在,咱们自己人打自己人,让日本人看笑话。”
“少来这套!”
“这样,”泽喜说,“你撤兵,我接受收编。但有个条件——我的保乡队,不改编,不拆散,就驻在店子上。番号可以改成保安团第三大队,我听你指挥。但我的兄弟,不能动。”
胡营长心动了。收编王泽喜,对他来说是大功一件。而且王泽喜能打,收编了,是他的助力。
“行,”他说,“但你们得交二十条枪,作为诚意。”
“十条。”
“十五条。”
“行。”
谈判成了。泽喜交了十五条最破的枪,保住了剩下的十三条好枪。保乡队改挂“襄阳县保安团第三大队”的牌子,泽喜成了王大队长,手下还是那三十几个人,只是名义上归胡营长管了。
挂牌那天,泽喜站在墙下,看着那面青天白日旗,心里那点滋味,说不清。
他王泽喜,打了四年日本人,现在成了国民党保安团的人。
讽刺。
可没办法。要活命,就得低头。
挂牌后,日子好过些了。
保安团按月发饷,虽然常被克扣,可总比没有强。日本人再来扫荡,泽喜可以名正言顺地打——他现在是“国军”了,打日本人,是职责。
打了两次,小胜。日本人恼了,派了一个中队来打店子上。泽喜带着第三大队,配合保安团主力,打退了日本人。这一仗,泽喜打死了七个日本兵,名声大噪。
胡营长高兴,给他请功。上峰批了,晋升泽喜为少校大队长,赏大洋五百。
钱,泽喜分给了弟兄们。军衔,他不在乎。他在乎的是,手里有枪,有人,能打日本人。
这就够了。
民国三十二年(1943年)秋,战局变了。
太平洋战场,美军反攻。中国战场,日本人开始收缩。鄂西北的日本人,减少了扫荡次数,加强了据点防御。
泽喜的第三大队,趁机扩大地盘。从店子上,扩展到周边五个村子。队伍从三十几人,发展到八十多人。枪多了,子弹足了,可问题也来了——养不起。
八十多人,一天要吃一百多斤粮食。保安团发的饷,不够。泽喜得自己想办法。
他想了个办法——收税。在控制的五个村子里,按地亩收“保安税”,说是为了养兵保乡。
乡亲们不情愿,可不敢不给。王泽喜现在是保安团的大队长,有枪,有人,不给税,他就带兵来“征”。
征了几次,钱粮有了,可名声坏了。乡亲们背地里骂他,说他是“二鬼子”,是“汉奸”。
泽喜听见,心里堵,可没办法。八十多人要吃饭,不打日本人,也得吃饭。饭从哪来?只能从老百姓嘴里抠。
抠就抠吧。骂就骂吧。总比饿死强。
腊月,长安成亲了。
姑娘是外乡过来的,叫秀兰,十六岁。婚礼在王家老宅办,简单,可热闹。
泽喜也回来了,穿着少校军服,腰里别着盒子炮。他给长安封了个大红包——五十块大洋,是他攒的。
“长安,”他说,“成了家,就是大人了。好好过日子,早点给王家开枝散叶。”
“哎,四叔。”长安憨笑。
拜堂时,长安说:“列祖列宗在上,孙子长安今日成家。愿祖宗保佑,王家香火永续。”
泽喜站在下面,看着,心里那点憋屈,散了散。
王家的人丁,在延续。这就好。
窗外,又下雪了。
泽喜走出门,站在院里。雪花落在他的军服上,落在他的脸上。凉的。
他想起四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雪天,日本人刚打过来,他带着保乡队,守着这堵墙。那时他想,等打跑了日本人,就回家好好砌墙,过日子。
现在,日本人还没打跑,他成了保安团的大队长,穿着国民党的军服,收着老百姓的税。
这条路,走对了么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得活下去。他得活,王家得活,这八十多个兄弟得活。
活着,才能打日本人。
活着,才能等来春天。
春天,快来了吧?
他望着天,雪花纷飞,像在回答。
(第十四章 最终版 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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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下章预告】
第十五章 暗涌(1944-1945)
太平洋战场盟军反攻,日军战线收缩。泽喜的保安团大队在夹缝中求生,既要应付日本人扫荡,又要应对国民党内部的倾轧。而国共内战的阴影,已悄然笼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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