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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三十三年(1944年)正月,雪还没化完,刘德贵来了。
他现在是襄阳县保安团副团长,官升了,人也更胖了,军装绷得紧紧的,像要裂开。骑着一匹高头大马,带着二十几个卫兵,大摇大摆地进了店子上。
泽喜在队部——原来是王家老宅的堂屋,现在挂上了“襄阳县保安团第三大队”的牌子——听说刘德贵来了,眉头一皱。
“他来干什么?”
“说是视察。”陈小狗说。他现在是第三大队的副大队长,穿着保安团的黄皮子,可眼神里还带着当年的锐气。
“视察?”泽喜冷笑,“黄鼠狼给鸡拜年。走,看看去。”
两人出了队部,刘德贵已经进了院子,正背着双手,打量着那堵高墙。墙身上弹孔累累,可依然挺立。
“王大队长,”刘德贵转过身,皮笑肉不笑,“你这墙,砌得是真结实。日本人打了四年,没打塌。国军打了三次,也没打塌。了不起。”
“刘副团长今天来,有事?”泽喜走到他面前,不卑不亢。
“没事就不能来看看?”刘德贵说着,往堂屋里走,“听说你这第三大队,现在有八十多人了,控制五个村子,威风啊。”
泽喜跟进去:“都是托刘副团长的福。”
“哎,别这么说。”刘德贵在主位坐下,跷起二郎腿,“是你王大队长有本事。不过……”
他顿了顿,端起桌上的茶碗——是长安媳妇易秀兰刚沏的粗茶,抿了一口,皱眉放下。
“不过,最近上面对你有些议论。”
“什么议论?”
“说你拥兵自重,不听调遣。”刘德贵盯着他,“上个月让你带队去东边设防,你怎么没去?”
“我去了。”泽喜说,“可走到半路,听说日本人要扫荡店子上,就回来了。店子上是我的根本,不能丢。”
“根本?”刘德贵笑了,“王大队长,你现在是国军的人,是保安团的人。你的根本,是上峰的命令,是党国的利益。不是你这店子上,不是你这王家。”
泽喜没说话。他知道刘德贵是来找茬的,说什么都没用。
“这样吧,”刘德贵站起来,“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。三天后,你带你的第三大队,去西边的赵家屯,配合一团,剿灭那里的八路游击队。这是命令。”
“八路游击队?”泽喜一愣,“赵家屯哪儿来的八路?”
“怎么,你不知道?”刘德贵看着他,“赵家屯现在被八路占了,有百十号人,装备不差。上峰怀疑,你跟八路有勾结,故意放水。”
“放屁!”陈小狗忍不住了,“我们打日本人四年,死了多少兄弟!现在说我们跟八路勾结?”
“闭嘴!”泽喜喝道,然后对刘德贵说,“刘副团长,我王泽喜对党国忠心耿耿,天地可鉴。赵家屯,我去。但得把话说清楚——我去,是剿八路,不是背黑锅。剿完了,上峰得给我个说法。”
“行,”刘德贵笑了,“剿完了,我给你请功。”
刘德贵走了。
陈小狗气得脸发白:“四哥,这明显是坑咱们!赵家屯哪儿来的八路?我上个月还去过,就几十户人家,种地的!”
“我知道。”泽喜说,“可不去不行。不去,他就给咱们扣上通共的帽子。去了,打不了仗,他也能说咱们消极怠工。横竖都是坑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去。”泽喜说,“但不能真打。到了那儿,看看情况。要是真有八路……”
“真有八路怎么办?”
“真有八路……”泽喜沉默了一会儿,“也不能真打。八路打日本人,是条汉子。咱们中国人,不打中国人。”
“可刘德贵那边……”
“走一步看一步。”
三天后,泽喜带着第三大队,八十多人,开赴赵家屯。
赵家屯在店子上西边三十里,是个小村子,几十户人家,靠山。泽喜以前来过,认识这里的村长赵老蔫——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。
可这次来,赵家屯变了样。村口修了工事,挖了壕沟,树上挂着红布条——是八路军的标志。
“真有八路。”陈小狗低声说。
泽喜示意部队停下。他走到村口,喊话:“赵村长!赵老蔫!我是店子上王泽喜,出来说话!”
过了一会儿,村口走出一个人。不是赵老蔫,是个年轻人,二十多岁,穿着灰布军装,腰里别着盒子炮。
“王大队长,久仰。”年轻人拱手,“我是八路军鄂西北游击支队第三中队指导员,李向阳。”
“李指导员,”泽喜看着他,“赵家屯,什么时候成你们的地盘了?”
“不是我们的地盘,是老百姓的地盘。”李向阳说,“我们八路军,是老百姓的队伍,是来帮老百姓打日本人的。王大队长,你们保安团,是来打日本人的,还是来打老百姓的?”
这话问得刁钻。泽喜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我是奉命来剿匪的。上峰说,赵家屯有八路游击队。”
“我们不是匪,是抗日的队伍。”李向阳说,“王大队长,你也是打日本人的好汉,四年杀了多少鬼子,我们都知道。咱们中国人,不打中国人。你要是来打日本人的,我们欢迎。要是来打自己人的……”
他没说完,可意思明白。
泽喜看着那些工事,那些红布条,那些在工事后面端着枪的八路军战士。一个个面黄肌瘦,可眼神坚定。
这些人,是打日本人的。跟他一样。
“李指导员,”他说,“我不打中国人。可上峰有令,我不能不执行。这样,咱们做个样子。你放几枪,我放几枪,然后我撤。回去就说,八路跑了,没追上。”
李向阳盯着他,看了很久,然后笑了:“王大队长,你是明白人。行,就这么办。”
两边对空放了几枪,然后泽喜下令撤退。回到店子上,他给刘德贵写了份报告:“赵家屯八路已闻风而逃,我部追击未果,毙伤数人,缴获步枪两支。”
报告交上去,刘德贵没说什么。可泽喜知道,这事没完。
果然,半个月后,刘德贵又来了。
这次他带了一个连,一百多人,把第三大队的队部围了。
“王泽喜,”刘德贵这次不笑了,脸色阴沉,“你胆子不小啊。假报战功,私通八路,该当何罪?”
“刘副团长,这话从何说起?”泽喜站在门口,身后是陈小狗和几个老兄弟。
“从何说起?”刘德贵甩出一份文件,“这是赵家屯老百姓的联名信,说你到了赵家屯,一枪没放就走了,还给八路留了粮食。王泽喜,你还敢说没通共?”
泽喜心里一沉。他知道,这是刘德贵设的局。赵家屯的老百姓,被收买了,或者被威胁了。
“刘副团长,”他说,“我王泽喜做事,对得起天地良心。你要治我的罪,拿出真凭实据来。”
“真凭实据?”刘德贵冷笑,“拿下!”
保安团的兵冲上来。陈小狗要拔枪,被泽喜按住。
“别动。”泽喜低声说,“动了,就真成反了。”
他被缴了械,关进了禁闭室。陈小狗和其他几个骨干,也被关了起来。第三大队被缴械,八十多人,被分散编入保安团其他部队。
泽喜在禁闭室里关了三天。三天里,他想了很多。想这四年,想打日本人,想保乡队,想现在。想明白了。
刘德贵要的不是他的命,是他的兵,是他的地盘。现在兵收了,地盘占了,他王泽喜,没用了。
第四天,刘德贵来了,带着酒菜。
“王大队长,受委屈了。”他亲自给泽喜倒酒,“我也是奉命行事,上峰逼得紧。不过你放心,我已经跟上峰说清楚了,你是被八路蒙蔽,一时糊涂。现在兵也收了,你也关了禁闭,算是惩戒过了。从今天起,你还是第三大队的大队长,兵还归你带,地盘还归你管。”
泽喜看着那杯酒,没动。他知道,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。兵还归他带,可人心散了。地盘还归他管,可威信没了。
“刘副团长,”他说,“我想解甲归田。”
“解甲归田?”刘德贵一愣,“你才三十三,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,解什么甲归什么田?”
“累了。”泽喜说,“打了四年日本人,四年中国人,打不动了。想回家,砌墙,种地,过日子。”
“这可不行。”刘德贵放下酒杯,“王大队长,你是人才,党国需要你。这样,我给你升官。第三大队扩编为第三营,你当营长,军衔升中校。再给你配个副营长,帮你打理军务。”
泽喜明白了。这是明升暗降。给他个营长的虚衔,派个副营长来,实际控制部队。
“行,”他说,“我干。”
不干不行。不干,就是死。干了,还能活着,还能找机会。
第二天,泽喜官复原职,第三大队扩编为第三营,他当营长,军衔中校。副营长姓周,叫周扒皮,是刘德贵的心腹,四十多岁,一脸横肉,是来监视他的。
周扒皮来了之后,第三营变了样。训练多了,操练严了,税也收得狠了。五个村子,被刮了一层又一层。老百姓怨声载道,背地里骂泽喜是“刮民党”,是“二鬼子”。
泽喜听见,心里苦,可没法说。他现在是傀儡,说了不算。周扒皮掌着权,他说打哪就打哪,他说收多少税就收多少税。
“四哥,”陈小狗有天夜里找他,“这样下去不行。弟兄们都不服周扒皮,老百姓也恨咱们。再这样,人心就散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泽喜说,“可有什么办法?枪在周扒皮手里,钱在周扒皮手里。咱们现在,是人家砧板上的肉。”
“要不……咱们反了?”
“反?”泽喜看着他,“反谁?反刘德贵?反国民党?咱们这百十号人,枪不过五十条,反得了么?”
“那……”
“等。”泽喜说,“等机会。日本人还没走,国共还没打完。这世道,还得乱。乱了,就有机会。”
机会来了。民国三十四年(1945年)四月,日军在鄂西北发动最后一次大规模扫荡。
这次规模空前,出动了一个联队,一千多人,配了重炮,坦克。目标是扫清鄂西北的抗日力量,为南撤做准备。
保安团首当其冲。刘德贵命令第三营,在店子上设防,阻击日军。
“这是让咱们当炮灰。”周扒皮脸色发白,“一千多日本人,咱们这一百多人,怎么打?”
“打不了也得打。”泽喜说,“这是命令。”
“命令?”周扒皮冷笑,“王营长,你是想让我死在这儿吧?”
“周副营长,”泽喜看着他,“你要是怕死,可以走。我带着弟兄们打。”
“走?往哪走?临阵脱逃,是死罪!”
“那就打。”
战斗打响了。
日本人炮火很猛,店子上那堵高墙,挨了几十发炮弹,塌了大半。第三营死伤惨重,一百多人,打了半天,只剩四十几个。
周扒皮中弹了,肚子被打穿,肠子流出来。他躺在地上,抓着泽喜的裤腿:“王……王营长,救救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泽喜看着他,这个平时作威作福的副营长,现在像条狗,可怜巴巴的。
“救不了。”他说,“军医死了,药没了。你等死吧。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周扒皮瞪着眼,死了。
泽喜站起来,看着战场。日本人又上来了,黑压压的一片。
“弟兄们,”他喊,“撤!进山!”
四十几个人,撤进后山。日本人占了店子上,可没进山——他们也要撤了,太平洋战场吃紧,中国战场的日军,都在收缩。
三天后,日本人撤了。
泽喜带着剩下的人,回到店子上。店子上成了废墟,墙塌了,房子烧了,尸体遍地。有日本人的,有保安团的,有老百姓的。
他站在废墟上,看着这一切。四年,他守着这个地方,守着这堵墙。现在,墙塌了,人死了,家没了。
“四哥,”陈小狗走过来,脸上有道新疤,“清点过了,咱们还剩三十二人,枪二十六条,子弹不到一百发。”
“嗯。”泽喜应了一声,没说话。
“刘德贵来了电报,说咱们阻击有功,要给咱们请功。让咱们去县城,接受整编。”
“整编?”泽喜笑了,笑得很冷,“咱们这一仗,死了七十多个兄弟,他还给咱们请功?他是想把咱们剩下的这点人,也吞了吧。”
“那咱们……”
“不去。”泽喜说,“就在这儿,守着。哪儿也不去。”
“可刘德贵要是派兵来……”
“让他来。”泽喜说,“店子上现在是废墟,他要,给他。咱们进山,打游击。像当年打日本人一样,打他。”
陈小狗眼睛亮了:“四哥,你是说……”
“我说,这国民党,不跟了。”泽喜看着远方,“跟着他们,只有死路一条。咱们自己干。有枪,有人,有山,饿不死。”
“可名义上……”
“名义上,咱们还是保安团第三营。”泽喜说,“实际上,咱们是独立武装。谁打咱们,咱们打谁。日本人来了打日本人,国民党来了打国民党,八路来了……八路来了再说。”
“是!”
从那天起,泽喜的第三营,成了独立武装。
名义上还挂着保安团的牌子,实际上自成一派。占了后山一块地盘,种地,练兵,打游击。不打日本人——日本人快撤完了。不打老百姓——老百姓苦,不能再欺负。专打保安团——刘德贵派人来剿了几次,都被打退了。
名声打出来了。周边村子的人,都说王泽喜是条汉子,不服国民党管,自己单干。有人来投奔,队伍又慢慢恢复,到八月,又有了八十多人。
八月十五,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传来。
泽喜正在山上练兵,听说消息,愣了。日本人投降了?八年抗战,结束了?
“结束了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“四哥,咱们赢了!”陈小狗激动得声音发颤。
“赢了?”泽喜看着山下,看着店子上的废墟,看着那些新坟,“赢了,可死了多少人?值么?”
没人回答。值不值,只有死人知道。
可活着的人,还得活。
日本人投降了,可仗还没打完。国民党,共产 党,又要打起来了。
他王泽喜,该往哪走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他得守着这片山,守着这些人,守着王家这根血脉。
守到天下太平,守到能安安生生砌墙、过日子的那一天。
那一天,会来么?
他望着天,天是蓝的,云是白的。像那年砌墙时,抬头看的天。
一样的天,不一样的人。
不一样的路。
(第十五章 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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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下章预告】
第十六章 抉择(1945-1946)
抗战胜利,国共内战一触即发。泽喜这支独立武装,将面临站队的选择。是继续挂国民党的牌子,还是投奔共产 党?抑或,自立门户?而在王家内部,长安这个憨厚的汉子,又将做出怎样的人生抉择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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