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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抱着那本日记,在阳光房里坐到傍晚。
秦昼送走客户后上来找我时,我还维持着那个姿势。
“姐姐看完了?”他轻声问。
我抬头看他。二十八岁的秦昼,穿着熨帖的西装,身形挺拔,眼神沉稳。和日记里那个稚嫩的少年,判若两人。
但又没变。
那双眼睛里的偏执,十四年如一日。
“为什么给我看这个?”我问。
秦昼在我对面坐下,没看日记,而是看着我的眼睛:“因为我想让姐姐明白,我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的。我的……问题,有原因,有过程。”
“你想让我理解你。”
“嗯。”他点头,“但不止。我还想让姐姐知道,我做的一切——可能方法不对,可能过度了——但初衷很简单:保护姐姐,让姐姐安全。”
他顿了顿:“就像十四岁那年,姐姐保护我一样。”
因果循环,他说出来了。
“所以你是在……还债?”我问。
“不是还债。”秦昼摇头,“是延续。姐姐开了头,我要接下去。姐姐用身体保护我,我用一切我能想到的方式保护姐姐。”
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,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逻辑。
我翻开日记,指着一页:“学习黑客技术,获取我的航班信息——这也是保护?”
秦昼看了一眼,坦然承认:“是。纽约飞上海的航班出过事故,我要确保姐姐的航班绝对安全。如果航空公司有安全隐患记录,我会让姐姐改签。”
“那联系安保公司在我下课后巡逻呢?”
“纽约治安不好,姐姐的学校在布鲁克林,晚上有抢劫案记录。”他说,“我做不到每天去接你,只能用钱解决问题。”
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”我合上日记,“我不需要这些?我可以自己注意安全,可以结伴而行,可以……”
“但万一呢?”秦昼打断我,“万一姐姐忘了注意呢?万一同伴不可靠呢?姐姐,你太容易相信人,太不把危险当回事。我必须补上这些漏洞。”
他的逻辑坚不可摧。
因为“万一”永远存在。
因为危险永远可能发生。
所以他必须用一切手段,把“万一”的概率降到零。
哪怕那些手段,侵犯我的隐私,限制我的自由。
“秦昼,”我说,“你这样活着,不累吗?”
“累。”他承认,“但更怕。怕接到电话,说姐姐出事了。怕赶到医院,看到姐姐躺在病床上。怕……”
他停住了,声音发哽:“怕像十四岁那样,眼睁睁看着姐姐流血,却什么都做不了。”
又是那个雨巷。
那个永恒的起点。
“所以你就制定了‘保护姐姐的100种方法’?”我指着日记里的一页标题。
那是2012年的条目,他列了整整一百条“保护措施”,从“每天检查姐姐的自行车刹车”到“研究姐姐未来可能从事的职业风险”。
秦昼居然笑了,笑容有点羞赧:“那时候太幼稚,列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方法。比如第37条:‘如果姐姐嫁人,就买下隔壁房子’。第82条:‘学会易容术,必要时伪装成陌生人保护姐姐’。”
“第100条是什么?”我问。
秦昼的表情认真起来:“‘如果所有方法都失败,就带姐姐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,永远不离开。’”
他顿了顿:“我做到了。”
他说的是这栋房子。这个百米高空的玻璃牢笼。
他的“绝对安全的地方”。
“秦昼,”我看着他,“你知道正常人的保护是什么样吗?”
“什么样?”
“是提醒,是建议,是支持。但不是代替,不是控制,不是……囚禁。”
秦昼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说:“姐姐,如果十四岁那年,你只是‘提醒’我注意那些混混,而不是冲上去保护我,会怎样?”
我被问住了。
“我会被打,可能会受伤,可能会留下心理阴影。”他自问自答,“但姐姐你选择了更直接的方法:用身体挡在我前面。”
他靠近一些,眼神执着:
“姐姐,你教我的。保护一个人,就要用最彻底的方法。你教我的。”
因果循环,再次闭环。
是我先用了“彻底”的方法。
所以他学会了“彻底”。
“但那样不对。”我艰难地说,“我那只是一时冲动,不是方法论。”
“但有效。”秦昼说,“姐姐保护了我,我没事。所以我认为,彻底的方法才有效。温和的提醒、建议——那些都没用。危险来临时,只有彻底的干预才能解决问题。”
他说得有道理。
但没道理。
因为人生不是只有“危险”和“安全”两种状态。
还有自由,还有选择,还有成长,还有犯错的权利。
但这些,在秦昼的词典里,都是“风险项”。
都需要被管理,被控制,被消除。
“秦昼,”我拿起日记,“这里面,有没有一条是关于‘让姐姐自己做决定’的?”
他想了想,摇头:“没有。因为姐姐做的决定,很多时候不安全。”
“比如?”
“比如去纽约。”他说,“离家那么远,独自生活,不安全。比如拍纪录片,去战乱地区,不安全。比如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我打断他,“所以在你看来,我所有的人生选择,都是‘不安全’的?”
秦昼诚实地说:“大部分是。但姐姐喜欢,所以我只能想办法降低风险,而不是阻止。”
这居然是他的“妥协”。
不阻止,只“降低风险”。
用监控,用安保,用健康手表,用这栋房子。
“那如果,”我问,“如果有一天,我想做一件你无论如何都降低不了风险的事呢?”
秦昼的眼神暗了暗:“那我会阻止。用一切方法。”
“即使我恨你?”
“即使姐姐恨我。”他点头,“恨我,比受伤好。恨我,比死好。”
他说得那么平静,那么决绝。
我终于明白了。
对秦昼来说,爱不是让对方快乐,不是尊重对方的选择。
爱是:确保对方活着,安全地活着。
哪怕活得像个囚徒。
哪怕活得没有自由。
但只要活着,安全地活着,就是爱成功了。
至于那个活着的人开不开心,自不自由,幸不幸福——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:她还活着,没有受伤,没有流血。
就像十四岁那年,他最大的恐惧不是“姐姐疼”,而是“姐姐可能会死”。
所以现在,他最大的目标不是“姐姐幸福”,而是“姐姐安全”。
安全高于一切。
高于自由,高于快乐,高于我们之间可能有的任何一种正常关系。
“秦昼,”我轻声说,“你这样……会孤独的。”
他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,笑容有点惨淡:“有姐姐在,就不孤独。”
“可我在笼子里。”
“但你在。”他强调,“活着,安全地活着。这就够了。”
够了。
对他来说,够了。
对我来说呢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看着他那双偏执又脆弱的眼睛,我说不出“放我走”这种话。
因为说也没用。
他不会放。
就像他不会停止爱我。
用一种让我窒息的方式。
用一种,从十四岁开始,就注定扭曲的方式。
“日记,”我说,“我可以留着吗?”
秦昼点头:“本来就是给姐姐的。”
他站起来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的夕阳:
“姐姐,我知道我病了。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治。因为我的病……是你。”
他转身看我,背光,看不清表情:
“你是病因,也是药。离开你,我会死。靠近你,我会伤害你。我只能在这个距离,用我的方法,维持平衡。”
他顿了顿:“很抱歉,我的方法让姐姐难受。”
他说“抱歉”,但不会改。
因为改了,他的世界就会崩塌。
那个从十四岁开始建造的、以“保护林晚意”为核心的世界。
崩塌了,他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所以即使知道是错的,他也会继续。
继续监控,继续控制,继续用爱织网。
而我,在网中央。
试图理解织网的人。
试图……在窒息中,找到一点氧气。
一点点。
就够。
因为我知道,织网的人,也在网里。
他困住了我。
也困住了自己。
两个囚徒。
一个笼子。
一场持续了十四年,可能还会持续更久的,
名为“保护”的,
共犯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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