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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三点,周屿回来了。比平时早。
他进门时,沈静渊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食材。鲈鱼还没处理,放在一旁的水池里,尾巴偶尔无意识地摆动一下。
“静渊,”周屿的声音从玄关传来,比往常低沉,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温和,“我们谈谈。”
沈静渊洗了手,擦干,平静地走到客厅。周屿坐在沙发上,身体前倾,双手交握,一副开诚布公的姿态。茶几上放着一份文件,是那种常见的、印刷着“某某策划”、“某某规划”字样的彩色宣传册。
“坐。”周屿指了指对面的位置。
沈静渊坐下,背脊习惯性地挺直,目光落在那本宣传册上,没有主动开口。
“昨天的事……”周屿清了清嗓子,略过称谓,直接进入主题,“我知道姑姑说话直接,我妈也心急了点,但那都是为咱们好,为咱们的未来考虑。可能方式不对,让你不舒服了。”
标准的开头,先承认“方式不对”,将核心矛盾轻巧地转化为“沟通问题”。
沈静渊看着他,依旧沉默。这种沉默让周屿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,他加快了语速。
“这两天,我也想了很多。”他拿起那份宣传册,推到沈静渊面前,“我们不能总这么僵着,得有个实际的解决方案。你看这个,‘卓越人生职业规划’机构,我朋友推荐的,很有名。他们专门帮人做职业测评、路径规划,特别擅长帮高学历人才找到市场突破口。”
沈静渊的目光掠过册子上那些“精准定位”、“快速变现”、“年入百万不是梦”的夸张标语。
“我咨询了一下,”周屿的语调带上了一点兴奋,仿佛找到了破解难题的钥匙,“他们的顾问说,像你这样的背景,根本没必要死磕考公。现在新兴领域那么多,比如企业合规、数据隐私保护、甚至网红公司的法务,需求大,薪资弹性也高。他们可以帮你做全套包装,推荐实习,快速入行。我觉得特别适合你!”
他看向沈静渊,眼神里充满了“我为你找到了出路”的期待,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:“静渊,咱们别跟那独木桥较劲了。你智商高,底子好,换个赛道,很快就能起来。到时候,工作也有了,收入也稳定了,我爸妈那边也好交代,结婚的事自然水到渠成。多好?”
他说完了,客厅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,以及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喧嚣。
沈静渊的指尖,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份光滑的宣传册封面。很滑,很凉。
她抬起头,看向周屿。看了足足有五秒钟,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面,映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。这目光让周屿脸上的期待渐渐凝固,变得有些不自在。
“周屿,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像冰层下流动的水,“在你,还有你的家人眼里,我这两年在做的事,到底是什么?”
周屿一愣,没料到她会问这个:“当然是……备考啊。很辛苦,我们都知道。”
“不。”沈静渊轻轻摇头,打断了他,“在你们眼里,我这两年,不是‘备考’,而是在‘无业’状态下的‘无效消耗’。我的学习,是‘死磕’;我的坚持,是‘固执’;我的法律专业背景,是需要被‘重新包装’和‘快速变现’的原始资本。对不对?”
周屿的脸色变了变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“你是这个意思。”沈静渊的声音依旧平稳,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冷静,“你,阿姨,叔叔,姑姑,你们所有人,都在用同一套价值体系衡量我:即时收益,社会标签,对家庭(或者说对你)的显性助益。当我不符合这套体系的标准时,我就成了需要被‘规划’,被‘纠正’,被‘引导回正轨’的问题。”
她拿起那份宣传册,翻到内页,指着那些成功案例的薪资数字和职位头衔:“所以,解决办法就是让我放弃自己的目标,进入你们认可的赛道,快速获取一个能写进简历、能说出口、能为‘婚姻团队’加分的社会身份。至于这个身份我是否想要,是否适合我长远的职业信仰,并不在优先考虑范围。我说得对吗?”
周屿被她一连串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噎得说不出话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。他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、且被置于道德低地的恼怒:“沈静渊!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功利!我这是为我们的未来想办法!你难道就想一直这样下去?让我养着你?让我在同事朋友面前抬不起头?”
最后那句话,几乎是脱口而出。说完,他自己也愣住了。
客厅里的空气,瞬间冻结。
沈静渊看着他,看着这个相处多年、曾以为可以彼此依靠的男人。看着他脸上未散的恼怒,和一丝懊悔却不肯收回的倔强。
很奇怪,心口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冻土,并没有因为这句直白的羞辱而掀起更多波澜。反而有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尘埃落定感。
原来,那些隐藏在“为你好”下面的真实情绪,是这个。
她忽然觉得很累。不是身体的疲惫,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上来的、对这场漫长而无意义对话的厌倦。
“周屿,”她放下宣传册,声音里透出一种极致的疲惫,以及疲惫之下,某种彻底坚硬起来的东西,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不是商量,不是试探,是陈述。
周屿猛地瞪大眼睛,像是没听清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我们分手。”沈静渊重复了一遍,每个字都清晰无比,“房子是你租的,我会尽快搬出去。至于其他的,没什么需要分割的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就因为这几句话?就因为昨晚的事?”周屿站起身,声音拔高,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被冒犯的愤怒,“沈静渊,你有没有良心?我这两年是怎么对你的?我妈说你两句,我姑提点建议,我为你找后路,这就受不了了?就要分手?你以为离开我,你那个公务员就能考上了?你就能过得比现在好?”
咆哮在客厅里回荡。他从未用这种音量对她说过话,面孔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。
沈静渊也站了起来。她没有激动,没有辩解,甚至没有再看那份刺眼的宣传册一眼。她只是平静地、彻底地,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。
“周屿,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块投入沸腾油锅的冰,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,“我对你的照顾,对你事业的间接辅助,对你家庭关系的维护,这些年的付出,在你看来,大概都是‘没收入’的,所以不值一提,可以轻易被‘养着你’三个字抹杀,对吗?”
“我不需要你‘养’。从今天起,我们两清了。”
“至于我能不能考上,离开你会不会更好——”她停顿了一下,目光掠过他,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,那不是一个笑容,更像某种决断的痕迹。
“那是我自己的事。”
说完,她不再理会周屿骤然僵硬的表情和后续可能的任何言语,转身走向卧室。她的脚步很稳,背影挺直,没有一丝迟疑或留恋。
开始收拾东西。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。她的衣物不多,大多简洁朴素。书籍资料是最大的负担,她只拣最重要的专业书和笔记装箱。那些备考的通用教材,她看了一眼,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一角,不准备带走了。
周屿站在卧室门口,看着她利落的动作,最初的愤怒被一种慌乱的空白取代。他想说点什么,挽留,或者继续争吵,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。他隐约意识到,有什么东西,真的不一样了。沈静渊此刻的平静和决绝,比他任何一次见过的都要坚硬,那不是赌气,是真正的心死和抽离。
不到一个小时,两个行李箱,三个装满书的纸箱,就是她全部的家当。
她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口,最后一次环顾这个她付出无数心力经营、却从未真正属于她的“家”。
周屿终于找回了声音,干涩而无力:“你……你去哪儿?你爸妈那儿?”
沈静渊没有回答。她只是拉开门,走了出去,然后轻轻带上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门内门外,两个世界。
走廊里声控灯应声亮起,冷白的光照着她沉静的侧脸。电梯下行,数字跳动。箱轮的滚动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单调的回响。
她没有去父母家。而是用手机预订了附近一家评价不错的酒店式公寓,可以短租,安静,适合学习。
出租车载着她和寥寥行李,汇入傍晚的车流。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,透过车窗,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。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那些熟悉的店铺、街道、高楼……正在迅速退后,成为背景。
没有悲伤,没有解脱的狂喜,只有一片近乎真空的平静。仿佛持续了太久的低气压终于被戳破,风暴过后,天地间只剩下无声的废墟,和废墟之上,异常清晰的视野。
手机震动,是母亲林韵发来的:「囡囡,晚上过来吃饭吗?你爸爸今天买了你爱吃的笋。」
沈静渊看着屏幕,指尖悬停片刻,然后敲下一行字:「妈,我和周屿分手了。今晚不过去,暂时住酒店,想一个人静一静。别担心,我很好。」
点击发送。
几乎是立刻,电话响了。是父亲沈牧之。
沈静渊接起来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,传来父亲低沉平稳的声音,听不出太多情绪:“地址发我。”
没有质问,没有安慰,没有“早就说过”的事后评判。只是简短的四个字。
沈静渊的眼眶,在这一瞬间,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热。她报出了公寓地址。
“等着。”沈牧之说完,挂了电话。
四十分钟后,沈静渊在酒店式公寓一楼的小会客区,等来了风尘仆仆的父亲。沈牧之穿着常穿的深灰色夹克,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旧式皮质公文包,不是电脑包那种。
他在沈静渊对面坐下,将公文包放在旁边沙发上,目光落在女儿脸上,仔细端详了片刻。没有憔悴,没有泪痕,只有一种过度平静后的淡淡倦意,以及眼底深处,某种破土而出的、陌生的坚定。
“决定了?”沈牧之问。
“嗯。”沈静渊点头。
“后悔吗?”
沈静渊想了想,摇头:“不后悔。只是觉得……浪费了太多时间。”
沈牧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,不是失望,更像一种复杂的释然。他打开那个旧公文包,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、边缘磨损的牛皮纸档案袋,推到沈静渊面前。
“这是什么?”沈静渊疑惑。
“打开看看。”
沈静渊解开缠绕的棉线,抽出里面的东西。是装订整齐的文件,纸张已经有些泛黄。最上面一份,标题是《关于新型网络犯罪中电子证据认定规则的若干思考——以沈静渊硕士学位论文初稿为基础的扩展研究》。
她愣住了,快速翻看下面。还有《司法裁判人工智能辅助系统的伦理边界研究提纲》、《比较法视野下公益诉讼原告资格扩张的可行性分析》……林林总总,七八份,都是她研究生时期写过或仅仅构思过的研究方向,有些只是粗糙的提纲和文献索引。
每一份上面,都有父亲用红笔或铅笔写下的批注,密密麻麻。有的是犀利的问题:“此处比较法材料援引是否充分?德日相关判例有无最新进展?”有的是建议:“这个角度很有新意,可结合最高法第XX号指导案例深化。”有的是鼓励:“此部分逻辑严密,论证扎实,可独立成文发表。”
翻到最后一页,是一张便签纸,上面是父亲力透纸背的字迹:
「静渊:法律之路,道阻且长。真正的瓶颈,从来不是考试,而是失去对法律之‘道’的追问之心,和以专业知识介入现实、影响现实的勇气与能力。这些是你曾经触碰过‘道’的痕迹,也是你的起点。勿忘。」
日期,是她研究生毕业那年。
沈静渊拿着这些泛黄的纸张,手指微微颤抖。原来,父亲一直留着。原来,他从未真正否定过她的选择和能力,他只是在她偏离自己轨道时,选择了沉默的守望。
一种巨大的酸涩,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才没让那脆弱泄露分毫。
“爸……”声音有些哽住。
沈牧之摆了摆手,示意她不必多说。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而严肃:“路是你自己选的,无论是当初选择留下,还是现在选择离开。我尊重你的选择。但既然选了,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起全部责任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有力:“静渊,你是我沈牧之的女儿。你的天赋,你的基础,不是为了在一个小家庭里寻求认可,更不是为了向任何人证明‘你能考上’。你的战场,应该在更广阔的地方。你的价值,应该由你亲手办理的案件、你写下的判决、你推动的那么一点点哪怕微小的改变来定义。”
“丢掉那些自我怀疑和外界杂音。从零开始,不可怕。可怕的是,带着一颗被磋磨得失去锋芒的心,走到你原本该站上的位置。”
他站起身,拿起那个旧公文包:“地址发给你妈妈。她担心你。好好休息,想清楚了,该做什么,就去做。”
父亲离开后很久,沈静渊依然坐在原地。
面前是摊开的旧日文稿,父亲的字迹在灯下清晰如昨。窗外,城市灯火璀璨,仿佛一片无垠的星海。
她低下头,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。这双手,做了太多顿饭,洗了太多衣服,整理了太多不属于她的生活。现在,它们终于空了。
但心里,却被父亲留下的那些沉重而滚烫的字句,塞得满满当当。
一种久违的、近乎灼热的力量,正从废墟的缝隙里,破土而出,野蛮生长。
她缓缓地、极其用力地,握紧了双手。
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,以及,实实在在的、属于她自己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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