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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现代推进线】
2026年初冬,北京郊外,某处改造后的旧厂房。
这里表面上是一家从事古籍数字化的小型文化公司,内部却别有洞天。会议室窗户经过特殊处理,从外面看只是一片磨砂玻璃,内部则能清晰看到院墙外的动静。入口需要两道门禁,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,掩盖了谈话声。
“求真论坛”的第一次线下秘密会议,正在这里举行。
与会者只有七个人:陈思源、林薇、故宫的吴老、从南京赶来的明史专家沈教授、一位沉默寡言的材料学工程师郑工、一位在网络安全公司担任高管的雷总,以及作为“安全保障顾问”列席的赵海川。
会议室中央的长桌上,摊开着几份复印文件和一台高分辨率的便携显示器。
沈教授今年六十五岁,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。他是研究中西科技交流史的权威,近十年却因质疑“西学东渐”的单向叙事而逐渐被主流学界边缘化。此刻,他正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显示器,调出一组图像。
“各位,在展示这些之前,我必须说明来源。”沈教授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很清晰,“这些图像,来自我在欧洲一大学任教的一位学生——他冒着极大风险,在梵蒂冈宗座档案馆的‘未编目临时仓库’里,用微型相机拍摄的。那里堆满了十九、二十世纪传教士和外交官寄回的各种‘杂项物品’,管理混乱,才有机会接触到。”
显示器亮起。第一张照片是一幅泛黄的图纸,明显是手工绘制。画面主体是一门结构复杂的火炮剖面图,标注线密密麻麻,但文字……
“拉丁文注释。”郑工凑近屏幕,扶了扶眼镜,“但这炮身的结构——看这个子铳嵌套方式、这个药室的弧形过渡,典型的明代佛朗机后期改良型。欧洲同期火炮不是这种设计逻辑。”
“继续看。”沈教授切换图片。
第二张图纸是一艘帆船的龙骨和肋骨结构图。线条精准,比例协调。图旁有大段拉丁文说明,但图纸角落,有一行几乎被磨损殆尽的小字竖排注释,只能勉强认出“福船……隔舱……水密……”等几个汉字。
“福船!”吴老激动地站起来,指着屏幕,“这是福建沿海的船型!这肋骨间距、这隔舱板的厚度比例,和我在泉州看到的明代海船遗骸复原图几乎一致!但为什么会有拉丁文标注?”
沈教授没有回答,切换到第三张,也是最后一张关键图像。
这是一页手稿。左侧是拉丁文书写的大段文字,右侧却粘贴着一小块明显来自中国古籍的残页。残页上是工笔绘制的“火箭溜”(一种明代多管火箭发射架)图样,并有汉字标注:“一次可发矢十二,百步贯革。”
“关键是这里。”沈教授放大残页边缘。
在残页与拉丁文手稿的粘贴处,有一行极小的拉丁文批注,经过沈教授学生的艰难辨认和翻译,大意是:
“此页来自中国官员徐某(注:可能指徐光启)编纂的火器手册,原件已被毁。兹将图样留存,其设计精巧,可资参考。需注意其火药配比与我等所用不同,硫磺比例较低,似更安全。”
会议室里一片寂静。
只有空气循环系统的嗡鸣声。
“原件已被毁……”陈思源喃喃重复这句话,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。
“还不止。”沈教授操作设备,调出另一份文件,“这是我学生同步传回的一份清单照片,拍摄自同一批档案中一个不起眼的账册。上面记录了1840年至1860年间,某英国‘汉学家’通过中国代理人,在江南、安徽等地收购‘废旧书籍、图纸、匠人手记’的明细。你们看这一条——”
他指向屏幕上一行模糊的英文手写体,下方有沈教授手写的翻译:
“1858年11月,于宁波购得前明兵仗局匠户后人私藏‘火器营造法式’图册一套,计四十七页,付银圆十五枚。其中‘迅雷铳’连发机括图样甚佳,已单独誊录寄回皇家学会。”
“十五枚银圆……”林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,“四十七页凝聚了几代匠人心血的技术图纸,就值十五个银圆?”
“在当时,这可能是那户匠人全家一年的口粮。”吴老的声音苍凉,“清晚期,民生凋敝,多少这样的家传技艺,被当作废纸换米下锅。而买主转手送到欧洲,就成了他们‘研究东方技术’的珍贵资料,甚至可能被改头换面,变成他们的‘发明’。”
郑工指着最早那张火炮的图纸:“沈教授,这些拉丁文注释的技术术语,和同期欧洲自己的火炮设计文献相比,是直接音译?还是重新创造的词汇?”
“问得好。”沈教授调出对比图,“我做了初步比对。图中关键部件名称,比如这个‘子铳’(sub-cannon),这个‘药室’(powder chamber),在拉丁文注释中使用的词汇,与同期欧洲火炮术语体系并不完全一致,更像是……描述性翻译,甚至带有误解。比如他们将‘子铳’理解为‘较小的炮’,但完全没抓住其快速更换、实现连续发射的核心设计理念。这说明什么?”
“说明他们拿到了图,但未必完全理解其背后的技术原理和设计哲学。”雷总接口道,他一直在快速记录,“就像得到了一个高级算法的代码片段,却看不懂注释,只能机械模仿。”
“更可能的是,”赵海川沉声道,“他们不需要完全理解。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个东西能造出来,并且威力比他们的强。然后,或者模仿,或者从中获取灵感,改良他们自己的技术。在这个过程中,技术的源头被有意无意地模糊、改名、乃至据为己有。”
陈思源想起“启明”视频里的一句话:“知识的流动从来不是单向的。但话语权的强弱,决定了流动的方向被如何叙述。”
沈教授关掉显示器,环视众人:“同志们,这些图像和资料,只是冰山一角。但它们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:自明末清初以来,尤其是近代,华夏大量的科技典籍、工艺图纸、匠人手记,通过战争掠夺、不平等贸易、乃至欺骗性收购,被系统性转移到了西方。这些知识,成为了西方工业革命和科技崛起的部分养料。而与此同时,我们自己的传承却中断了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有些沙哑:“我在欧洲访学多年,亲眼见过他们的图书馆、博物馆里,那些被精心保存、却很少对外展示的中文科技文献。它们被分类在‘东方珍本’、‘传教士文献’、甚至‘神秘学手稿’的条目下,研究者寥寥。很多西方学者,宁愿去研究那些真假难辨的‘古希腊’手稿,也不愿正视这些近在眼前、来自一个真正持续数千年的文明的技术记录。为什么?因为承认这些,会动摇他们构建的‘西方自古领先、启蒙世界’的叙事根基。”
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。
窗外,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,在会议桌上投下窗格的影子。
那些来自百年前的图纸影像,仿佛在光中浮动,诉说着被割裂、被篡改、被遗忘的故事。
“沈教授,”陈思源打破沉默,“您认为,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?”
“两条腿走路。”沈教授伸出两根手指,“第一,继续深入挖掘国内可能留存的一切线索。吴老提到故宫地库可能有未整理档案,这是一条线。民间可能还有散落的残页、族谱中的技术记载、地方志里的只言片语。我们要像考古一样,耐心拼接。”
“第二,”他看向赵海川,“通过一切可能的官方和民间渠道,向海外征集、交换、乃至要求归还这些文献的高清数字化副本。我们可以提出学术合作,共享研究成果。如果对方以‘保护知识产权’或‘文物保管权’为由拒绝,我们就用我们掌握的碎片证据,一点一点拼凑出它们流失的路径和非法性,在国际学术界和舆论场制造压力。这需要时间,需要策略,更需要国家力量做后盾。”
赵海川点点头:“相关部门已经在研究方案。但正如我之前所说,学术上的准备,证据链的完善,公众认知的铺垫,这些‘软实力’的工作,要靠你们。”
林薇忽然开口:“沈教授,您刚才提到徐光启。他是明末积极学习西方科技的代表,也和传教士合作密切。您认为,他当时是否察觉到了这种知识……单向流失的风险?”
沈教授长叹一声,缓缓坐下。
“这个问题,或许我们可以从一段历史闪回中,寻找答案。”
他的目光变得悠远,仿佛穿透了时间。
【历史闪回线】
明崇祯二年(1629年),冬,北京,徐光启宅邸。
书房里炭火温暖,却驱不散徐光启眉宇间的忧色。他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,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,深受崇祯皇帝信任,负责修订历法、督造火器。但此刻,他面对的不是政务公文,而是书桌上摊开的两封信。
一封来自他的好友、意大利传教士龙华民(Niccolo Longobardo),信中热情洋溢地讨论了最新译完的《几何原本》后面几卷的措辞问题,并随信附上了一些欧洲最新的“力学小器械”图样,请徐光启“雅正”。
另一封,则来自他派往江南调查“私铸火铳”的亲信弟子。信中详细报告了在松江府某镇发现的情况:有当地匠户,按照“西洋教士所传图样”,私下改良鸟铳的击发装置,提高了射速,但成品大多被“澳商”(葡萄牙商人)以高价收购,转运海外。弟子在信末忧虑地写道:“……彼辈所求,恐非止商贸之利。械艺外流,事关防务,望师慎察。”
两封信,像两道冰火交织的河流,在徐光启心中冲撞。
他拿起龙华民送来的“力学小器械”图样。其中一个名为“螺旋提水器”的设计,精巧省力。徐光启仔细研究线条,忽然觉得有些眼熟。他起身,走到墙边的书架,抽出一本薄薄的、纸张已泛黄的手抄本。那是他年轻时在江南游历,从一位老河工那里记录下的“翻车”改良之法,其中就有利用螺旋形叶片提水的构思,只是更为简陋。
老河工说,这是“祖上传下来的法子,宋时修圩田就用过”。
徐光启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他放下图样,又看向弟子信中提到的“西洋教士所传图样”。那些图样他见过,不少是传教士们声称来自“泰西新近发明”,但其中一些结构原理,与他从《武备志》《火龙经》等明代兵书中看到的记载,有着微妙的相似,只是表达方式变了,名称也改了。
一种可怕的猜测,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住他的心。
这些年来,他致力于“会通中西”,相信通过吸收西方之长,可以补华夏之短,强兵救国。他真诚地与利玛窦、龙华民等传教士交往,合作翻译《几何原本》《泰西水法》,学习他们的天文历算。传教士们也表现出对华夏文明的尊重,时常请教儒家经典,称赞中国器物精良。
但这一切交流的背后,是否隐藏着另一种无声的流动?
传教士们如饥似渴地搜集中国的典籍、地图、工艺资料,通过种种渠道送回欧洲。他们对中国技术的兴趣,似乎远超对中国思想的兴趣。而他们带来的“西方新知”,有多少是真正的原创?又有多少是……从别处得来,甚至就是从中国散佚的故纸堆中重新发现,然后改头换面?
徐光启想起利玛窦临终前,紧紧握着他的手,用生硬的汉语说:“徐大人……知识,属于上帝,属于全人类……不应有疆界……”
当时他深受感动。但现在想来,“属于全人类”和“单向流动”之间,界限在哪里?
如果华夏的知识不断外流,而流入的“新知”却可能本就源自华夏,或者夹杂着对方有意无意的误导和保留,那么这“会通”,岂不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失血?
他走到窗边,推开一丝缝隙。寒风涌入,卷起书桌上的信纸。
北京冬夜,星空晦暗。
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梆子声,以及巡夜兵丁的脚步声。辽东战事吃紧,朝廷财政枯竭,流寇烽烟四起……这个帝国,内忧外患,已到了生死边缘。
而他,一个渴望用知识挽救国运的老人,却发现自己可能正坐在一座正在无声流失的文明宝藏之上。宝藏里的瑰宝,被一些人精心打包,贴上陌生的标签,运往遥远的彼岸。而留下来的人,却在宝藏日渐空荡的宫殿里,哀叹自己的贫穷与落后。
“老师。”书房门被轻轻推开,他最信任的弟子孙元化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急切,“兵部催问‘红夷大炮’仿制进度,说辽东急需。”
徐光启转过身,看着年轻的孙元化。这个弟子聪明实干,对西洋火器尤其热衷。
“元化,”徐光启缓缓问道,“你跟从邓玉函(Johann Schreck,德国传教士,精通医学和机械)学习《远西奇器图说》,可曾想过,那些奇器图样,彼国是人人可学、匠匠可造吗?”
孙元化一愣,思索道:“邓教士说,在其国,此类技艺,亦需师傅传授,非轻易可得。”
“那他们为何愿倾囊相授于我朝?”
“这……邓教士言,为显上帝仁爱,助我朝富强。”
徐光启苦笑:“上帝仁爱,或许是真。但国之强弱,关乎生死。若我将《火龙经》中最精要的‘火药秘方’、‘火箭百解’也倾囊译成拉丁文,托你寄往罗马,言此为‘彰显华夏仁爱,助泰西富强’,你以为如何?”
孙元化脸色变了,他听懂了老师的弦外之音。
“老师是担心……西人有所保留,甚或……另有所图?”
徐光启没有直接回答。他走回书桌,将两封信并排放在一起。
“元化,治学需诚,交友需信。但治国……需智。”他声音低沉,“我仍信利先生、龙先生等,乃有道之士。然其背后之教会、之国家,所求为何?知识传播之背后,是否有力量在引导方向?我等不可不察。”
他拿起笔,在给弟子的回信草稿上,加了一段:
“……械艺之事,关乎国本。凡与西人交涉图样、技法,需详录其源流细节,与我朝旧籍比对。可许其观摩,慎勿令其誊录、携走原件。彼若索求甚切,则以‘祖制秘传,不宜外泄’婉拒。切记,此非不信友邦,实为防微杜渐,护我文明薪火。”
写罢,他搁下笔,仿佛用尽了力气。
“老师……”孙元化欲言又止。
“我知道,这看起来有些……小气,有些多疑。”徐光启疲惫地摆摆手,“但元化啊,你看看这天下。北有建虏(后金)虎视,西有流寇猖獗,海疆亦不靖。我等所学所造,是拿来保种存国的利器。利器之柄,岂可轻易假手于人?即便对方今日是友,焉知明日如何?”
他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,喃喃自语,又像是在问已故的利玛窦:
“利先生,你说知识无疆界。可若这知识的流动,终将武装起觊觎我土地的敌人,我今日之传授,岂不是为明日之屠杀递刀?这……真是上帝所欲见的‘仁爱’吗?”
寒风呼啸,无人应答。
只有书房内的炭火,噼啪一声,爆出几点火星,旋即暗淡下去。
徐光启知道,他个人的警觉,在时代的大潮面前,可能微弱如萤火。
但他必须写下那行字。
必须为这个文明,留下最后一道谨慎的闸门。
哪怕这闸门,最终可能还是会被洪流冲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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