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倒春寒的最后一击,往往比冬日正盛时更为阴毒刁钻。它不像三九天的冷,是直来直往、劈头盖脸的刀子风,让人从皮肉一直冻到骨头缝里,却也冻得干脆利落。这春末的寒,是悄无声息渗透进来的,带着白天积蓄的、看似回暖的假象,在夜深人静时,才显露出它濡湿阴冷的獠牙。寒气顺着墙壁的缝隙、门板的边缘、窗棂的松动处,一丝丝、一缕缕地钻进来,并不凛冽,却无比粘稠,像冰冷的蛛网,慢慢裹住屋里的人和物,将白天那点可怜的暖意吞噬殆尽。
许绾绾的体质本就偏寒,对这种天气尤为敏感。白天在幼儿园带着孩子们户外活动时,被一阵忽起的冷风吹着了,当时只觉得脖子一凉,也没太在意。到了傍晚,便觉得头有些发沉,身上一阵阵发冷。她只当是累了,早早洗漱躺下,裹紧了被子。
然而,夜深之后,那潜伏的寒意终于发作了。
起初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痛,接着是越来越清晰的冷意,明明裹着棉被,却感觉像躺在冰窟里,寒气从四面八方往身体里钻,让她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一团,牙齿开始轻轻打颤。她知道不妙,挣扎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,触手一片滚烫。发烧了,而且来势汹汹。
喉咙干得冒烟,像被砂纸磨过。她试图起身,去倒点水喝。房间里没有暖水瓶——那个铝皮暖瓶还在五斗柜上,但里面空空如也,她睡前忘了烧水。写字台上,有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白色搪瓷缸,里面似乎还有小半杯傍晚喝剩的凉白开。
她掀开被子,一阵更猛烈的寒意袭来,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。头重脚轻,眼前阵阵发黑。她扶着冰冷的墙壁,一步一步挪到写字台前,手指颤抖着去够那个搪瓷缸。
指尖刚刚碰到冰凉的搪瓷表面,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眩晕猛然攫住了她。天旋地转,视野里的一切瞬间扭曲、发黑,耳朵里嗡嗡作响,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。她闷哼一声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软倒,手臂胡乱挥舞中,碰到了搪瓷缸——
“哐当——!”
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响动,在寂静得只剩下窗外风声的深夜里,突兀地炸开。搪瓷缸掉落在水泥地上,里面的凉水泼洒出来,在月光下映出一小片湿漉漉的暗色。缸子没碎,但在地上滚了两圈,撞到床脚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回响,然后才静止不动。
许绾绾自己也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上,背靠着床沿,大口喘着气,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睡衣,粘腻地贴在皮肤上,反而更冷了。她想站起来,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,望着眼前晃动的、模糊的家具轮廓,意识在滚烫和冰冷之间浮沉。
这连续的、异常的响动,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楼房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
一墙之隔的204室。
陆霆峰的睡眠向来很浅,这是多年部队生活和长途驾驶养成的习惯,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立刻清醒。先是那声沉闷的“哐当”,接着是重物落地的“咚”响,然后……似乎就没有然后了,只有一种极其压抑的、几乎听不见的、痛苦的喘息声,透过并不十分隔音的墙壁,隐隐约约传过来。
他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睛,黑暗中,那双眸子锐利清明,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茫。他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,静静听了几秒。隔壁203室再没有其他正常的声响,比如开灯的声音,走动的脚步声,或者收拾东西的声音。只有那越来越微弱、越来越急促的、像是极力压抑着的呼吸声。
不对劲。
他掀开被子坐起,动作快而无声。摸黑套上工装裤和一件旧毛衣,赤着脚就拉开了门。走廊里一片漆黑,声控灯没有亮起,说明刚才那声响没能触发它,或者已经熄灭了。他几步就跨到203室门口。
抬手,敲门。
“许老师?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但在寂静中足够清晰。
里面没有回应。只有那令人不安的、断断续续的微弱气音。
他又敲了两下,加重了力道。“许绾绾?”这次直接叫了名字。
依旧没有应答。
陆霆峰眉头紧锁,不再犹豫。他握住门把手,试着拧动——门从里面插上了老式的铁片插销,但也许是因为刚才的碰撞,也许是因为老旧,插销并未完全锁死,还留有一丝缝隙。他退后半步,肩膀微微下沉,蓄力,然后侧身,用结实的肩头朝着门板靠近插销的位置,短促而有力地一撞——
“咔!”
一声并不算太响的木头断裂声。老旧的插销从腐朽的木槽里脱出。门,被撞开了。
月光从203室敞开的窗户流泻进来,比走廊里亮堂些,勉强能看清屋内的轮廓。陆霆峰一眼就看见了瘫坐在床脚地上、背靠着床沿、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的许绾绾。她只穿着单薄的碎花睡衣,长发凌乱地披散着,脸颊在月光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,嘴唇却干裂发白,眼睛半睁着,眼神涣散,胸膛急促地起伏。
他的心脏猛地一沉。
大步跨进去,首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、发烧病人特有的、混着汗味的热气。他蹲下身,没有立刻去扶她,而是先伸出手,用手背——他的手总是微凉的——贴上了她的额头。
触手一片滚烫!温度高得惊人。
陆霆峰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冷峻。他不再迟疑,一手穿过她的膝弯,一手托住她的后背,小心而有力地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。她的身体轻飘飘的,滚烫,而且因为寒冷和高热而在微微发抖。他把她放回床上,拉过被子紧紧裹住,然后迅速扫视了一眼房间。
房间狭小,家具简单得近乎简陋。一张老式的木架床,一个漆面斑驳的五斗柜,一把木椅,一张靠窗的旧写字台。写字台上堆着一些书籍和孩子们的作业本,一盏台灯,灯罩是手绘的梅花图案,在月光下显出清淡的轮廓。墙上贴着几张颜色鲜艳、线条稚拙的蜡笔画,一看就是幼儿园小朋友送的礼物,画的是太阳、小鸟和手拉手的小人。此刻,这些平常看来温馨的布置,在病人急促的呼吸和滚烫的温度映衬下,显出一种无助的脆弱。
地上,那个倒了的搪瓷缸和一小滩水渍,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了什么。
陆霆峰转身,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204室。他屋里东西更少,但有些常备的东西。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包,从里面翻出一个深绿色的、磕碰得有些变形的军用水壶,拧开盖子,一股浓烈的高度白酒气味弥漫出来。这是跑长途时偶尔用来驱寒或消毒的,烈得很。
他又扯出一条半新的、洗得发硬的白色毛巾,回到203室。
他坐到床沿,将被角掀开一些,拉出许绾绾的一只手。她的手很小,手指纤细,此刻无力地摊开着,掌心滚烫。他将军用水壶里的白酒倒了一些在毛巾上,浸湿,然后用这湿冷的、带着浓烈酒气的毛巾,开始擦拭她的掌心。动作稳而快,力道均匀,从掌心到每一个指缝,再到手背。酒精挥发的凉意,能帮助物理降温。
擦完一只手,换另一只。然后是脚。他掀开被子下摆,握住她冰凉的脚踝(身体高热,四肢末端却冰冷,这是寒战高热的典型表现),用同样的方法,仔细擦拭脚心和脚趾。他的手指粗糙,布满了硬茧和旧疤,但此刻的动作却异常专注、小心,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专业般的笃定。没有半分旖旎,只有全神贯注的救治。
酒精的清凉似乎带来了一些舒适,许绾绾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,眉头稍微舒展了些,但身体依然颤抖得厉害。
光靠擦酒精不够,尤其她还明显畏寒。陆霆峰停下动作,将毛巾叠好,暂时敷在她的额头上。然后他起身,再次回到自己屋里,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很小的、擦得锃亮的铝锅,还有一块用纸包着的、颜色暗黄的老姜。
他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水灶。炉膛里的火早已熄灭,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。他熟练地打开炉门,用火钳拨了拨,添了几块碎煤,拿起旁边的旧蒲扇用力扇了几下,暗红的煤块渐渐亮起明火。他将小铝锅接了小半锅自来水,放在炉火上。然后拿起那块老姜,甚至没怎么仔细清洗,就在水池边就着冰冷的水,用随身带的一把小折叠刀的刀背,用力拍扁,再胡乱切成几大厚片,丢进已经开始冒热气的水里。
火光映着他沉默而紧绷的侧脸,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。他守在炉边,不时用勺子搅动一下锅里的水。水很快沸腾,姜片的辛辣气息随着蒸汽升腾起来,弥漫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。他没有放糖(也许没有,也许顾不上),就是纯粹的姜汤。汤色在火光下渐渐熬成一种深浓的、近乎红褐的颜色,姜片在里面翻滚沉浮。
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,他关掉炉门,用一块湿布垫着,端起滚烫的小铝锅,快步回到203室。
许绾绾还在昏睡,额上的毛巾已经被她的体温焐热了。陆霆峰取下毛巾,在剩下的白酒里浸了浸,拧干,重新敷上。然后他端起那锅滚烫的姜汤,小心地倒了一些进那个捡起来的搪瓷缸里。姜汤很烫,冒着灼人的白汽。
他坐回床边,将搪瓷缸放在床头柜上,再次伸手,将许绾绾连人带被子一起扶起来,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。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,呼吸灼热地喷在他的颈侧。
“喝点东西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沙哑,近乎耳语,也不知她是否能听见。
他用勺子舀起一勺深红褐色的、热气腾腾的姜汤,凑到唇边,轻轻吹了吹,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干裂的唇边。
许绾绾在混沌的高热和刺骨的寒冷中挣扎,意识像暴风雨中的小船,忽起忽落。她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生病的时候,母亲也是这样抱着她,喂她喝很苦的药,或者辛辣的姜汤。她感觉到有温热的、带着强烈辛辣气味的液体流进嘴里,本能地吞咽了一下,却被那过于刺激的味道呛到,剧烈地咳嗽起来,身体在他臂弯里震颤。
那只扶着她肩膀的大手,立刻移到了她的背上,力道适中地、有节奏地轻轻拍抚着,帮她顺气。动作不算特别温柔,甚至有些生硬,但稳定而坚持。一下,又一下。
咳嗽渐渐平息。或许是那姜汤的暖意开始起作用,或许是背后那只手带来的奇异的安定感,许绾绾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点,但依然模糊。她感觉额头上不断更换着冰凉的毛巾,带来短暂的舒适。身体似乎没那么冷了,一种从内而外泛起的、微弱的暖意,正试图对抗那深入骨髓的寒颤。
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,在熟悉的辛辣味道和温暖的怀抱错觉中,她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,发出一声极其微弱、含混不清的呓语:
“妈……冷……”
那只正在为她掖紧被角、以防寒气再侵入的、骨节粗大的手,闻声,骤然停顿在了半空中。
月光移过窗棂,照亮了那只手。手背上青筋微凸,旧疤清晰,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。手的主人——陆霆峰,低头看着臂弯里那张烧得通红、眉头紧蹙、无意识中流露出脆弱依赖的苍白小脸,脸上的冷硬线条仿佛被月光柔化了一瞬,深黑的眼底深处,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,复杂难辨。
他没有回应她的呓语,只是那停顿的手,在下一秒,动作变得更加轻柔、更加仔细,将被子边缘严严实实地掖好,密不透风。然后,他调整了一下姿势,让她靠得更舒服些,继续用勺子,一口一口,耐心地、缓慢地,将那一缸滚烫辛辣的姜汤,喂进她嘴里。
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小了。房间里,只剩下病人偶尔的**,勺子轻碰搪瓷缸的细微声响,以及那稳定存在的、令人安心的呼吸声。墙上的蜡笔画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,梅花灯罩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。
这一夜,还很漫长。但至少,那致命的寒冷和孤独,已被一锅粗暴却有效的红褐色姜汤,和一双沉默而可靠的手,暂时逼退了。而某些更深层的东西,或许正像那姜汤的热力一般,悄然渗透,无声蔓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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