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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一卷:觉世真言 第三章:暗流交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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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

    五道口的咖啡馆藏在一条种满银杏树的巷子里。门脸很小,推门进去却别有洞天——两层挑高,整面墙的书架上塞满了旧书,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和纸张混合的潮湿气味。工作日的午后,客人不多,只有角落里几个学生在低声讨论着什么。

    陈思源在靠窗的位置坐下,点了杯美式。他特意提前二十分钟到,为了观察。

    窗外银杏叶已经开始泛黄,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,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——里面装着残页的高清照片打印件和笔记本。原件被他锁在出租屋的抽屉里,没敢带出来。

    十二点整,门被推开。

    进来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,身材瘦高,穿着深灰色夹克,戴一副黑框眼镜,手里果然拿着一本蓝色封面的线装书——正是《筹海图编》的现代影印版。他站在门口扫视一圈,目光与陈思源对上,微微点头。

    “陈同学?”男人走过来,声音不高,带着点南方口音。

    “是我。周老师?”

    “周明远,叫我老周就行。”他在对面坐下,把书放在桌上,“我不是老师,在出版社做古籍编辑,业余研究明代海防。”

    服务员过来,周明远点了杯拿铁。等服务员走开,他才看向陈思源:“你那几页文书,能再给我看看细节吗?论坛上的截图不全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从背包里拿出文件夹,推过去。里面是按照原尺寸打印的高清照片,每一张都附有他的初步注释。

    周明远接过,从口袋里掏出折叠老花镜戴上——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。他看得很仔细,手指在照片上缓慢移动,嘴唇无声地动着,像是在默读。

   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咖啡送来了,周明远没碰,完全沉浸在那些文字里。

    陈思源也不催促,只是观察对方。周明远的手指关节突出,指甲修剪得很干净,翻页的动作轻缓而专业。当他看到第三页——就是有“沉翁”记述和那行批注的那页——时,眉头明显地皱紧了。

    “这个沉翁……”他抬起头,“你查过慈溪沉氏吗?”

    “还没来得及。”

    “慈溪沉氏,明代中后期是宁波有名的海商家族。”周明远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,快速翻找,“你看,万历《宁波府志》里有记载:‘沉氏世居慈溪,以海舶致巨富。隆庆开海,沉文谦率船队通倭国、琉球,输瓷器、丝绸,贩回白银、苏木。’”

    他指着笔记本上抄录的段落:“沉文谦应该就是这位‘沉翁’的父亲或祖父。如果这位沉翁在崇祯年间还活着,而且能回忆‘少时随父行商倭国’,那他的年龄至少七八十岁,与文中‘年八十有一’吻合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心跳加快:“所以这部分内容是可信的?”

    “至少人物背景对得上。”周明远摘下眼镜,揉了揉眉心,“但问题不在这里。问题在于,一个兵部官员的巡查记录里,为什么要特意记下与一个老海商的对话?而且还用‘叹:若朝廷善用此技,何至于今’这种明显带有感慨的语调?”

    他重新戴上眼镜,翻到最后一页,指着那段“此行所见,触目惊心”的总结:“你看这里。整篇记录,从检查军备开始,到记录匠户逃亡、技术失传,再到与老海商的对话,最后以‘大厦将倾’的感慨结束。这不像是一份标准的官方文书,更像是一份……私人笔记,或者说,一份有意识的证据留存。”

    “证据?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周明远身体前倾,压低声音,“这个记录者,可能已经预感到什么。他详细记下这些细节,不是为了向上级汇报——因为如果真想解决问题,就不会用这么悲观的笔调。他是为了留下记录,让后来人知道:明朝不是突然崩溃的,而是一点一点,从军工、技术、人才这些根基上烂掉的。”

    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换成了爵士乐,萨克斯风慵懒的旋律在空气中流淌。

    陈思源沉默了片刻:“周老师,您觉得这份文书,最可能出自谁的手笔?”

    周明远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端起已经微凉的拿铁喝了一口,目光投向窗外。阳光更倾斜了些,银杏叶的影子在桌面上轻轻晃动。

    “两种可能。”他终于开口,“第一,兵部派出的巡查御史或给事中。明代中后期,朝廷常派科道官员巡视边镇、卫所,回来要写奏报。但奏报有固定格式,不会这么随意。第二种可能……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:“是某个有兵部背景,但又不受严格文书格式约束的人。比如,随军赞画、幕僚,或者某个高阶武将私下请来帮忙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这么推测?”

    “因为语气。”周明远指着照片上的几处,“你看这里,‘责守库官。然库官诉……’如果是正式文书,会直接写‘库官辩称’,不会用‘诉’这种带感情色彩的字。还有这里,‘见老兵持鸟铳试射……问之,曰……上官不语。’这种对话场景的还原,更像现场笔记,而不是整理后的报告。”

    他翻到那行批注:“最关键的是这句‘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’。这已经超出具体事务,上升到治国理念的批判了。敢在文书上写这种话,要么是私下记录,要么就是……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了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想起李教授的话:历史研究要看大势,不要纠缠细节。

    但正是这些细节,这些被“大势”掩盖的个体声音,可能才更接近真相。

    “周老师,您刚才说研究海防,”陈思源转换话题,“那您对文书里提到的‘唐船遗制’‘闽广商船造于私坊者,航速载重皆逾官船’这段怎么看?”

    周明远的眼睛亮了一下。他打开那本《筹海图编》,翻到某一页:“郑若曾在这本书里记载,嘉靖年间,福建民间私造的大船,‘舟大者广三丈五六尺,长十余丈,小者广两丈,长约七八丈’,而同期官方战船,‘福船高大如楼,可容百人,然笨重迟缓,不如民船便捷’。”

    他指着书中的插图:“明代中后期,沿海走私贸易兴盛,民间造船技术其实在快速发展。但因为海禁政策,这些技术不能公开,官方船厂又因腐败和管理僵化而衰落。到了明末,郑成功家族能建立起强大的水师,很大程度上就是吸纳了这些民间技术和人才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沉翁说的‘技之失’,可能不仅指官方技术的失传,还包括民间技术被压制、无法纳入国家体系?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周明远合上书,“这就是最可惜的地方。一个文明的技术进步,需要官民互动,需要知识共享。但明朝后期,官方体制僵化,民间活力又被压制,等到危机来临时,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想到什么:“对了,你这份文书里有提到具体地点吗?比如检查的是哪个卫所?”

    陈思源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了实话:“原文有,但我发帖时隐去了。是宁波卫和定海卫。”

    “宁波卫……”周明远若有所思,“崇祯十年到十五年,担任浙江巡抚的是王应华。这个人我研究过,是个实干派,确实整顿过海防。但史料记载有限。如果你这份记录是真的,那很可能就是王应华任内某次巡查的产物。”

    他看了眼手表:“我下午还有个会,得走了。陈同学,这份文书很重要。如果你愿意,我可以帮你联系几个真正懂行的专家,做更专业的鉴定。当然,前提是你信得过我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考虑了几秒,点点头:“好。谢谢周老师。”

    “别客气。”周明远站起身,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素白的名片,只有名字和邮箱,“保持联系。另外,最近网上风气不太好,你……多小心。”

    他拿起那本《筹海图编》,推门离开。

    陈思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银杏树下,然后低头看那张名片。

    周明远。人民出版社古籍分社编辑。

    手指摩挲着名片粗糙的质地,他忽然感到一丝暖意——在这个充满戒备和猜疑的世界里,还有人愿意因为几张残页,认真坐下来聊一个下午。

    二

    下午两点半,陈思源按照地址找到“博古斋”。

    店铺在琉璃厂西街深处,门面古色古香,黑漆金字招牌已经有些褪色。推门进去,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    店里光线昏暗,两排高高的博古架靠墙而立,上面摆满瓷器、铜器、玉器、木雕。空气中有檀香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。一个穿着灰色对襟褂子的老人正坐在柜台后,戴着单眼放大镜,仔细端详手里的一枚古钱。

    听到铃声,老人抬起头——正是谭老板。七十多岁,清瘦,头发全白但梳得整齐,脸上皱纹深刻,眼睛却异常明亮。

    “谭老师,我是陈思源,昨天跟您约好的。”

    谭老板放下放大镜,打量了他几眼:“东西带来了?”

    “带来了。”陈思源从背包里取出装残页的透明保护夹,双手递过去。

    谭老板没接,指了指柜台:“放这儿。”

    等陈思源放好,他才从抽屉里取出一副白手套戴上,又拿起一个带LED灯的放大镜。打开保护夹时,他的动作轻得像在触碰蝴蝶翅膀。

    第一眼,他就“咦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接下来的十分钟,店里安静得只有老人轻微的呼吸声。他看得很慢,每一页都要反复观察纸张的纹理、墨迹的渗透、虫蛀的形态。当看到那个被抹去的红印时,他调亮了LED灯,几乎把放大镜贴在纸上。

    最后,他放下放大镜,摘下手套,抬头看陈思源:“哪儿来的?”

    “潘家园收的。”

    “花了多少?”

    “两百。”

    谭老板嘴角抽动了一下,像是想笑又忍住:“捡大漏了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心跳漏了一拍: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纸是明末的竹纸,没问题。墨是松烟墨,氧化程度符合三四百年。字迹是典型的晚明馆阁体,但书写者应该不是专业书吏——有些笔画不够规范,带点个人习惯。”谭老板语速平缓,但每个字都斩钉截铁,“最关键的是内容。这些军器名称、编制数据、匠户情况,不是现代人能凭空编出来的。必须有深厚的明史功底,而且得接触过原始档案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是真品?”

    “九成以上。”谭老板重新戴上手套,翻到有红印的那页,“但这个被抹掉的印章,很有意思。你看这里——”

    他用镊子轻轻夹起保护膜的一角,让陈思源凑近看:“抹除的痕迹很新。不是当年抹的,是后来——最多一百年内。用的是湿布,力度很大,但手法粗糙,染料颗粒还留在纤维里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抹掉?”

    “两种可能。”谭老板竖起两根手指,“第一,这个印章涉及某个敏感人物或机构,收藏者怕惹麻烦。第二,这个印章本身是鉴定真伪的关键证据,抹掉它,这东西就说不清了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:“我更倾向第一种。因为如果是故意造假,应该做个完整的假印,而不是抹掉。抹掉反而引人怀疑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想起刘伯说的“康熙年间抄家”:“谭老师,有没有可能,这是清初查抄前朝文书时,官员做的标记?后来收藏者为了避祸,给抹掉了?”

    谭老板深深看了他一眼:“你倒是敢想。不过……不是没可能。”

    他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木盒,打开,里面是一叠老照片:“你看看这个。”

    照片拍的是几页类似的文书,但内容是关于田赋的。纸张、墨迹风格与陈思源的残页很像,最下面也有一个方形印章——完整的,字迹清晰:“嘉兴府查讫”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二十年前经手的东西。”谭老板说,“也是明末的,来自一个江南藏家。他祖上是明代小吏,这些是家里藏的底册。‘查讫’章,就是清初官府查验后盖的,表示‘已经检查过,没问题’。”

    “那为什么我的这份被抹掉了?”

    “因为内容不同。”谭老板点了点残页上关于火器的段落,“田赋底册,是经济数据,新朝也需要。但兵务文书,涉及军事机密,尤其是火器技术——清朝自己也在发展火器,但不想让民间知道前朝的技术细节。所以,如果盖了‘查讫’章,反而证明这东西被官府登记在册,流传出去就是隐患。不如抹掉,当作不存在。”

    这个逻辑让陈思源不寒而栗。

    不是销毁,而是抹去痕迹,让历史变成空白。

    “谭老师,”他小心翼翼地问,“您觉得这几页纸,价值有多大?”

    “学术价值,无价。”谭老板干脆地说,“经济价值嘛……如果是完整的册子,几十万上百万都可能。但就这几页残片,也就几万块。不过我不建议你卖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因为这东西不该被买卖。”谭老板把残页小心地装回保护夹,推还给陈思源,“它应该被研究,被公布,让更多人知道明末到底发生了什么。卖给我这样的古董商,最后就是锁进保险柜,或者转手给某个藏家,永远不见天日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语气有些感慨:“我干这行五十多年,见过太多东西了。有的被当废纸烧了,有的被走私到国外,有的被有钱人买去充门面。能真正发挥作用的,少之又少。年轻人,你既然是学历史的,就该让它回到历史里去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接过保护夹,感觉手里的重量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“谢谢谭老师。”

    “别谢我。”谭老板摆摆手,“你要是真想谢我,就把研究结果写出来。不过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“最近风声紧,你写东西的时候,注意分寸。有些话,现在不能说,就留给以后的人说。历史很长,不差这几年。”

    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人提醒他“小心”了。

    陈思源郑重地点点头:“我明白。”

    离开博古斋时,夕阳正好。琉璃厂的青石板路被染成金色,各家店铺开始亮起灯笼。游客依然熙熙攘攘,举着手机拍摄古色古香的街景。

    陈思源走在人群中,却感觉自己像个异类。

    他背包里装着一段被抹去的历史,而周围的人都沉浸在现代的喧嚣里,对三百年前的秘密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三

    晚上七点,陈思源回到出租屋。

    他打开电脑,第一时间登录论坛。那个帖子依然处于“审核中”。但首页飘着另一个热帖,标题让他心头一紧:

    【深度解析】“西方伪史论”背后的文化焦虑与民族主义陷阱

    发帖人正是“史海钩沉”。帖子洋洋洒洒五千多字,核心观点是:近年来网上流行的“西方伪史论”(质疑古希腊、古罗马历史真实性)是一种文化不自信的表现,是某些人为了抬高自己文明而贬低其他文明的极端民族主义情绪。

    文章写得很有水平,引经据典,从学术史角度梳理了“疑古”思潮在中西的发展,最后归结为:“健康的文化自信应该建立在扎实的研究和开放的心态上,而不是靠虚构一个‘全世界都抄袭中国’的幻梦来获得心理满足。”

    底下评论两极分化。

    支持者认为:“终于有人说人话了!”“伪史论就是民科狂欢,正经学者谁信这个?”

    反对者则反驳:“你怎么知道古希腊那些动辄百万字的著作是真的?载体、传播、保存,逻辑上说得通吗?”“我们只是质疑,为什么质疑就是民族主义?”

    战火很快蔓延到“启明”的视频。有人贴出链接:“看看这个UP主的最新视频,人家用数据说话,你们敢反驳吗?”

    陈思源点开链接,果然是“启明”的新视频,发布时间是今天下午三点。标题很直接:

    【数据与逻辑:西方古典文献传承中的不可能性】

    封面是一张对比图:左侧是《亚里士多德全集》各版本年代谱系,右侧是中国《史记》的版本谱系。

    陈思源点开播放。

    女声依然平静,但语速比之前稍快,透着一种紧迫感:

    “我们通常被告知,亚里士多德留下了超过三百万字的著作,涵盖哲学、科学、政治、文学等数十个领域。这些著作经历了古希腊、古罗马、中世纪阿拉伯、再传回欧洲的漫长过程,最终完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。听起来很美好,但如果我们用最基本的数据和逻辑去检验,会发现其中存在大量疑点。”

    画面切换成一系列数据可视化图表。

    “第一,载体问题。亚里士多德生活的公元前4世纪,地中海世界的主要书写材料是埃及的纸草和羊皮。纸草脆弱易损,羊皮昂贵且制作耗时。根据现存实物和研究,一张标准大小的羊皮大约能写5000-8000个希腊字母。三百万字是什么概念?至少需要400-600张羊皮。这还只是亚里士多德一个人的著作,他的老师柏拉图、同时代的其他学者呢?”

    图表显示羊皮需求量的柱状图,高耸得惊人。

    “第二,复制问题。在印刷术出现前,书籍靠手抄传播。一个熟练的抄写员一天能抄多少?根据中世纪修道院的记录,每天最多2000-3000字,而且错误率很高。要完整复制亚里士多德的全集,需要一个抄写员不间断工作三年以上。而这还只是一套副本。在战乱频繁、识字率极低的古代,这样的复制工程需要多大的社会资源支撑?”

    “第三,传承路径问题。”画面出现一张动态地图,显示亚里士多德著作“理论上”的流传路径:从雅典到亚历山大图书馆,到罗马,到拜占庭,到阿拉伯世界,再传回西欧。每个节点都标注了历史上发生的战争、火灾、图书馆被毁事件。

    “关键节点一:公元前48年,凯撒火烧亚历山大港,传说中图书馆被波及,大量藏书损失。关键节点二:公元391年,基督教暴徒摧毁亚历山大图书馆残余。关键节点三:公元7世纪阿拉伯征服埃及,据说哈里发下令烧毁图书馆所有‘与古兰经冲突’的书籍。关键节点四:1204年十字军洗劫君士坦丁堡,拜占庭保存的古希腊文献大量散失。”

    女声停顿了一下:“每一次灾难,都号称导致文献大规模损失。但神奇的是,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总是能‘幸运地’在另一个地方被‘重新发现’。这种跨越千年、横跨三大洲的连续性,需要多么完美的巧合?”

    视频后半段开始对比中国文献传承。

    “我们以《史记》为例。司马迁完成于公元前1世纪,全书约52万字。现存最早完整抄本是敦煌唐写本残卷,年代在公元7-8世纪,距离成书约800年。而更早的证据来自出土汉简和石刻,如《太史公自序》的汉代石刻片段。最重要的是,《史记》的传承链条清晰可考:汉代宫廷藏本—魏晋传抄—唐代官方校订编入史馆—宋代雕版印刷—明清各种版本。每一个环节都有明确的史料记载和实物印证。”

    画面并列展示《史记》的汉简残片、唐写本、宋刻本、清武英殿本的照片。

    “这不是要证明‘我们更优秀’,而是要提出一个方**问题:当我们接受一个历史叙事时,我们是否有权要求它提供与它的宏大程度相匹配的证据?如果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真的如此浩繁且传承有序,为什么现存最早的希腊语抄本(L手稿)是公元9世纪的?中间这一千多年的空白,靠什么填补?”

    视频最后,女声说了一段话:

    “质疑不是为了否定,而是为了求真。如果一个文明真的伟大,它应该经得起最严格的检验。同样,如果我们对自己的文明有信心,也不应该害怕用同样的标准去审视别人。真正的自信,来自清醒的认识,而不是盲目的相信。历史研究的第一原则,应该是证据,而不是信仰。”

    视频结束。播放量已经突破五十万,评论区的战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激烈。

    陈思源关掉页面,靠在椅背上。

    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——既兴奋,又不安。兴奋的是,“启明”用清晰的数据和逻辑,把他心里那些模糊的疑问具象化了。不安的是,这场争论已经远远超出学术范畴,正在变成一场文化战争。

    而他,正带着那几页残页,站在战争的前线。

    手机震动,是周明远发来的邮件。附件是一份PDF,标题是《明代兵部巡查制度与文书格式考》。正文只有一句话:

    “仅供参考。谨慎使用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点开PDF,快速浏览。这是一篇未发表的论文,详细考证了明代中后期兵部派出巡查官员的权限、文书格式的演变,以及现存的几份巡查报告实例。其中提到,崇祯年间,由于朝廷对地方控制力下降,巡查报告往往“敷衍了事”或“讳疾忌医”,敢说真话的很少。

    在结论部分,作者写道:

    “明末的崩溃,在官僚文书中早已露出端倪。但现存的官方档案,经过清初的编纂和筛选,已经很难看到完整的画面。我们需要从民间文书、地方档案、域外史料中寻找碎片,拼凑出更接近真相的历史图景。”

    这话简直像是在说他的残页。

    陈思源回复邮件:“周老师,资料收到,非常珍贵。另外,今天下午我请一位老专家看了原件,他判断是真品,且认为被抹去的印章可能是清初查验标记。”

    几分钟后,周明远回复:

    “果然如此。我联系了一位社科院明史室的研究员,他对你的材料很感兴趣。但他说,最近院里在搞‘学风整顿’,这种可能引发争议的研究,最好先放一放。建议你保护好原件,等待合适的时机。”

    又是“等待”。

    陈思源苦笑着关掉邮箱。

    等待什么时候?等到没有人记得这些历史的时候?等到所有证据都消失的时候?

    他看着书桌上那几页残纸。在台灯的光晕里,它们显得如此脆弱,又如此坚韧。

    脆弱的是纸张,坚韧的是上面承载的记忆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夜深了。

    陈思源没有睡意。他打开一个新的文档,开始写一篇短文,标题暂定为《从几页明末兵务文书看技术失传与王朝衰亡》。

    他写得很慢,字斟句酌。引用残页的内容时,他隐去了具体地名和印章细节,只保留核心信息。写到“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”这段时,他停顿了很久。

    该怎么阐释?

    直接说“明朝因为技术失传而灭亡”?太简单了。历史是复杂的网络,技术只是其中一个节点。但这个节点的断裂,会引发连锁反应——军工衰落导致边防虚弱,边防虚弱导致军费激增,军费激增导致财政崩溃,财政崩溃导致加征赋税,加征赋税导致民变……

    而这一切的起点,也许只是一个看似微小的环节:官府压价,匠户逃亡。

    他继续往下写。写到沉翁的记述时,他插入了一段关于明代民间航海技术的背景。写到清初可能的文献审查时,他引用了谭老板关于“查讫”章的见解。

    写完初稿时,已经凌晨两点。

    五千多字,但感觉只触及了皮毛。还有太多问题没有答案:那个记录者是谁?他后来怎么样了?这些文书是怎么逃过清初的审查的?为什么只有这几页留下来?

    他保存文档,加密。

    然后,他做了一件冲动的事——登录那个很少使用的社交账号,将文章发到了一个很小的、由历史爱好者组成的私密群组里。群组只有一百多人,大多是学生和年轻学者,平时交流很理性。

    他附言:“初稿,请大家指正。请勿外传。”

    发出去后,他盯着屏幕,等待回应。

    五分钟后,第一条回复出现:

    “思源兄,材料厉害!尤其是匠户逃亡那段,和我查到的徽州文书能对上。”

    第二条:

    “那个被抹去的印章,我想到故宫档案里好像有类似情况,明天我去查查。”

    第三条:

    “文章最后提到‘历史记忆的保存机制’,这点很重要。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历史,是经过层层筛选的结果。筛选的标准是什么?谁定的标准?这才是关键。”

    讨论渐渐热烈起来。没有人攻击,没有人扣帽子,大家都在就事论事。

    陈思源看着一条条回复,眼眶有些发热。

    原来他不孤单。

    原来还有这么多人,在各自的角落里,默默收集着历史的碎片,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图景。

    也许他们永远无法得到“官方认证”,也许他们的研究只能在小圈子里流传。但只要还有人记得,还有人追问,那些被抹去的痕迹,就不会真正消失。

    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。只有零星的灯火,像散落在黑暗中的星子。

    陈思源关掉电脑,走到窗前。

    他想起“启明”视频里的最后一句话:“真正的自信,来自清醒的认识,而不是盲目的相信。”

    清醒,意味着要面对可能令人痛苦的真相。

    但唯有清醒,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。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空气,感觉肺叶里充满了力量。

    明天,他要去图书馆,查王应华的资料,查宁波卫的档案,查一切与残页相关的线索。

    路还很长。

    但第一步,已经迈出去了。

    【历史闪回线】

    崇祯十五年,冬。宁波卫军器局。

    王工匠蹲在火炉旁,手里的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胚。炉火映红了他满是皱纹的脸,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,滴在泥土夯成的地面上,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。

    作坊里还有三个徒弟,都在埋头干活。锤击铁砧的声音此起彼伏,火星四溅。

    “师父,”大徒弟凑过来,压低声音,“昨天卫所的李百户又来催了,说上头要查,让咱们把该烧的都烧了。”

    王工匠没抬头,继续盯着铁胚:“烧什么?”

    “就是……那些图纸。”大徒弟声音更低了,“前朝的,还有您自己画那些改良图。”

    铁胚在铁砧上发出“滋滋”的响声,青烟冒起。王工匠把它重新夹回炉子,这才直起身,看着徒弟:“烧了,以后怎么造铳?”

    “李百户说……现在都用鸟铳了,那些佛朗机、迅雷铳的老图纸,留着也是祸害。”

    “祸害?”王工匠冷笑一声,“万历年间打倭寇,要不是佛朗机铳守城,宁波早就没了。现在倒成了祸害。”

    他走到墙边的木柜前,打开,里面是厚厚一叠发黄的图纸。有些是官发的制式图,有些是他自己几十年摸索画出来的改良设计——膛线怎么刻更准,药室怎么造更安全,子铳怎么换更快。

    每一张图,都沾着他的汗,他的血。

    “师父,还是烧了吧。”二徒弟也走过来,脸上带着惧色,“我听说,北边已经……已经快不行了。万一鞑子打过来,查到这些东西,咱们全家都得……”

    “闭嘴!”王工匠低吼一声。

    作坊里瞬间安静,只剩下炉火噼啪的声音。

    王工匠颤抖着手,抚摸那些图纸。纸已经脆了,边缘卷曲。墨迹也有些模糊。但他闭上眼睛,都能想起每一根线条的位置。

    这是他的一生。

    也是这个文明几百年积累的技艺。

    外面传来马蹄声,由远及近。徒弟们脸色煞白。

    王工匠猛地关上柜门,转身,从炉子底下抽出一块松动的砖。里面是一个空腔。他快速地把图纸卷起来,塞进去,盖上砖,用灰抹平。

    刚做完这些,作坊的门被推开了。

    进来的不是李百户,是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中年文士,身后跟着两个卫兵。文士面容清癯,目光锐利,扫视着作坊里的工具和半成品。

    “哪位是王匠头?”文士开口,声音温和。

    王工匠上前一步:“小人就是。”

    文士打量他片刻:“我姓赵,受巡抚大人之命,巡查军器局。听闻王匠头手艺精湛,特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王工匠低下头:“大人过奖。都是粗活。”

    赵文士走到工作台前,拿起一个刚刚锉好的鸟铳枪管,对着光看了看内壁:“这膛线……刻得均匀。比卫所库里那些强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小人尽力而为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尽力?”赵文士放下枪管,看着他,“王匠头,我看了军器局的账册,火药匠户逃亡过半,留下的也多敷衍了事。为何你这作坊,还能维持这样的水准?”

    王工匠沉默。

    “因为工钱?”赵文士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,放在工作台上,“官府定价,不到市价三成。你们靠什么活?”

    “回大人,”王工匠终于开口,“小人……接些私活。给商船修修火铳,给大户造些防身的器械。贴补家用。”

    “私造军器,按律当斩。”

    “求大人开恩!”三个徒弟齐齐跪倒。

    王工匠没跪,只是腰弯得更深:“小人……只为活命。”

    赵文士看着他们,许久,叹了口气:“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他走到炉边,看着熊熊火焰,忽然问:“王匠头,你造了一辈子火器,觉得大明的火器,比之西洋、倭国如何?”

    王工匠愣了愣,谨慎地回答:“早年……不输。如今……小人不敢妄言。”

    “是不敢,还是不忍?”赵文士转过身,目光如炬,“我巡查沿海各卫,所见触目惊心。战船朽坏,火器锈蚀,匠户流散。若此时有外敌来犯,如何抵挡?”

    王工匠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。

    “我听说,你年轻时曾随沉家的船队去过倭国。”赵文士话锋一转,“见过他们的船,他们的炮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见过。”

    “比我们如何?”

    王工匠抬起头,直视赵文士:“嘉靖年间,倭寇的铁炮(火绳枪)射程、精度皆不如我大明鸟铳。但如今……他们的铁炮轻便、耐用,一个足轻(步兵)就能操作。我们的鸟铳,重而笨,且良莠不齐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会这样?”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”王工匠深吸一口气,“倭国战国百年,各国竞相改良火器,匠人受重视。而我大明,太平日久,军器局成了贪腐之地,好的匠人要么走,要么死。技术……传不下去。”

    赵文士静静听着,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。

    “大人,”王工匠忽然跪下,“小人斗胆问一句:朝廷……还有救吗?”

    这个问题太大,太危险。

    两个卫兵的手按在了刀柄上。

    但赵文士挥了挥手,让他们退下。他扶起王工匠,低声说:“有没有救,不是你我所能决定。但有些东西,不能绝。”

    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,塞到王工匠手里:“这是我沿途所见所闻的记录。你……替我收好。若有机会,传下去。让后人知道,大明不是亡于天灾,不是亡于流寇,而是亡于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话没说完,但王工匠懂了。

    亡于一点一点的溃烂。亡于技术的流失。亡于记忆的遗忘。

    “小人……一定保管好。”

    赵文士点点头,转身离开。走到门口时,他回头说了一句:“你的那些图纸,也收好。将来……也许有用。”

    马蹄声远去。

    王工匠握着那本册子,站在作坊中央,久久不动。

    炉火渐渐暗下去。

    但有些火种,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,悄悄点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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