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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文章在私密群组里引发的震动,远超陈思源的预期。
最初只是十几条认真的学术讨论,但二十四小时后,群成员增加到了两百人——不断有人通过朋友的朋友请求加入。新进来的人带来了更多信息:有人提供了崇祯年间浙江巡抚王应华的幕僚名单,上面果然有个姓赵的“赞画”;有人分享了清代早期禁毁书目中与兵工技术相关的条目;还有人贴出了宁波天一阁藏明代地方志中关于“匠户逃亡”的零星记载。
碎片的形状开始互相咬合。
但真正让陈思源警觉的,是一封来自海外的邮件。
发件人地址是牛津大学历史系的域名,署名“Dr. Edward Wilson”,自称是东亚科技史的研究者,偶然看到陈思源文章的英文摘要(不知被谁翻译传了出去),对他的发现“极感兴趣”,希望能建立学术联系,甚至邀请他去英国“访问交流”。
邮件写得很客气,但陈思源注意到几个细节:对方对那几页残页的描述过于精确,甚至提到了“抹去的印章”这种他在文章中只模糊提及的内容;对方提供的所谓“英文摘要”版本,陈思源从未见过;邮件发送时间是中国时间凌晨三点,而附件里的一份“合作研究计划”草案,明显是专业律师起草的,条款复杂,其中一条写着“所有原始材料需在合作期间交由我方保管”。
他把邮件转发给周明远。
半小时后,周明远打来电话,语气严肃:“别回复。也别点开任何附件。”
“是陷阱?”
“至少是不怀好意。”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,“这个Wilson我听说过,名义上是学者,实际上跟几个基金会和收藏机构关系密切。他这几年从中国‘买’——或者说骗——走了不少民间流出的明清文书。去年河北一个农民家里发现了几页明代医书手稿,就是被他以‘合作研究’的名义弄走的,现在东西在大英图书馆,署名只剩他一个人。”
陈思源感到一阵寒意:“他是怎么知道我文章的?我只发在一个很小的中文群里。”
“你的群里有留学生吧?或者有人把内容传出去了。”周明远顿了顿,“思源,你得明白,你现在手里的东西,在某些人眼里是‘资源’。学术资源,政治资源,甚至是商业资源。明末兵务文书,如果内容涉及失传的火器技术,光是这个名头就够很多人动心了。”
“可我只是在研究历史……”
“历史从来不只是历史。”周明远叹了口气,“尤其是涉及中西方技术对比、文明兴衰这种话题,在现在的国际环境下,太容易被工具化了。西方有些人,巴不得找到证据证明‘中国文明自古封闭僵化,技术发展靠外传’,而国内也有些势力,想把所有问题都推到‘满清毁灭华夏’上,为极端民族主义找借口。你的研究,正好卡在中间。”
陈思源沉默了。他想起刘建明的话:“要考虑社会影响,要考虑政治立场。”
原来无论朝哪个方向,都是雷区。
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他问。
“两条路。”周明远说,“第一,彻底收手,把东西锁起来,等十年二十年后环境变了再说。第二,继续研究,但要极其小心,建立自己的保护圈——找真正可靠的合作者,材料分散保管,研究过程留痕,万一出事有证据证明这是纯粹的学术行为。”
“您建议哪条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。“我建议第二条。但不是因为勇敢,是因为……有些事如果现在不做,可能就永远没机会了。”
周明远的声音很轻,但带着某种决绝:“我今年四十二岁,干了二十年古籍编辑。经手过的明清文献不下万件。我看到太多东西了——有的被虫蛀成粉末,有的被不懂的人胡乱修复毁掉,有的被走私出去再也回不来。每消失一件,历史就少一个声音。你手里的这几页纸,是侥幸活下来的声音。如果我们因为害怕而让它们再次沉默,那我们就是历史的帮凶。”
窗外,乌云正在聚集。要下雨了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陈思源说,“周老师,谢谢您。”
“不用谢我。保护好自己,也保护好那些纸。”周明远顿了顿,“对了,我托朋友查了王应华幕僚中姓赵的人。有个叫赵士锦的,湖广人,崇祯十年进士,曾随王应华巡视浙江海防,后来任兵部职方司主事。李自成破北京时,他被俘,写下《甲申纪事》,是研究明末的重要史料。如果残页真是他写的,那一切都对得上——他既有兵部背景,又有文人情怀,会在巡查记录里掺杂私人感慨。”
赵士锦。
陈思源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。
挂掉电话后,他打开电脑,搜索赵士锦。《甲申纪事》的电子版很容易找到,他快速浏览。文字冷静克制,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深切的悲愤。在描述北京城破后的惨状时,赵士锦写道:“官绅如羊,百姓如草,贼过之处,血流漂杵。然此皆人祸,非天命也。”
人祸,非天命。
这六个字,与残页上“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”的感慨,如出一辙。
陈思源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。
三百多年前,一个明朝官员在目睹王朝崩塌时,挣扎着记录真相。三百年后,一个研究生在故纸堆里发现了他的只言片语。
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联结。
也是一种沉重的责任。
二
雨终于落下来,敲打着窗户,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音。
陈思源决定去图书馆查赵士锦的完整资料。他收拾背包时,手机震动,是林薇发来的消息:
“急!实验室电脑被装了监控软件。我昨晚导出的数据包,今天早上发现被复制过。你那边一切小心。”
陈思源的手指停在拉链上。他回复:“怎么回事?谁干的?”
“不知道。实验室管理员说可能是学校统一部署的‘网络安全升级’,但我问了其他实验室,都没有。只有我们分子人类学实验室有。”林薇很快又发来一条,“而且只监控了涉及历史人口数据的分析模块。太明显了。”
“你现在安全吗?”
“暂时安全。我把关键数据转移到了离线硬盘,藏在别处。但思源,这事不简单。我感觉……我们可能触碰到什么红线了。”
红线。
又是这个词。
陈思源想起那张人口变化地图,那些深红色的区域。如果那些数据被进一步分析,如果基因证据与历史文献交叉验证,如果证明明清易代不仅是政权更迭,而是伴随对特定人群的系统性清除……
那会推翻多少既定叙事?
会动摇多少“民族团结”的根基?
他忽然明白了监控的用意——不是要阻止研究,而是要掌握研究进展,在必要时能够干预。
“林薇,”他打字,“你能不能暂时停一下?避避风头。”
“停不了。”林薇回复,“数据已经出来了。更确凿的证据。”
她发来一张图表。这是对清代中期墓葬人骨样本的深度分析,对比了颅面测量数据和DNA中的表型基因。结果显示:在华北、江南等核心区域,清代样本与明代样本在遗传上连续,但颅面形态学特征出现显著变化——鼻梁更高、眼眶更深,更接近北方草原人群特征。
“这意味着什么?”陈思源问。
“意味着可能存在大规模的女性迁徙或强制婚配。”林薇解释,“男性的Y染色体没怎么变,说明父系血统基本延续。但线粒体DNA和体貌特征变了,说明大量外来女性融入了当地人群。而且速度很快,集中在清初几十年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继续打字:“这种模式,在历史上通常与征服战争有关。征服者杀死本地男性,占有女性。或者强制推行通婚政策,改变人口结构。元朝有过,清朝……可能也有。”
陈思源盯着屏幕上的文字,感到喉咙发干。
他想起了残页,想起了那些关于“匠户逃亡”“卫所空虚”的记录。如果工匠、士兵、读书人这些男性技术承载者被大量清除,而女性被强制融合,那么技术的断层、文化的断裂,就有了更残酷的解释。
这不是简单的“王朝循环”。
这是文明基因层面的手术。
雨下得更大了,天空阴沉得像傍晚。
“林薇,”他最终回复,“保护好自己。数据先藏好,别告诉任何人,包括我。”
“我知道。你也小心。”
对话结束。
陈思源站在窗前,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。街道上的行人撑起伞,匆匆赶路。一切都显得平常而忙碌。
但在这平常的表层之下,暗流正在涌动。
三
图书馆古籍部今天异常安静。
也许是因为下雨,阅览室里只有三个人:一个白发老教授在角落抄录碑帖,一个女生在写论文,还有就是陈思源。
他借出了《赵士锦文集》的影印本,还有《甲申纪事》的几种校注本。纸张泛黄,散发着淡淡的霉味。他小心地翻动,生怕这些脆弱的书页在手中碎裂。
赵士锦的文笔确实很好。即使是在记录最惨烈的场景时,也能保持一种克制的准确。他在《甲申纪事》中描述李自成军队搜查官员府邸:
“贼索金银,不获则拷掠。然于书籍字画,多弃如敝屣。有老仆暗藏宋版《汉书》于灶下,竟得免。余叹:金银可复得,典籍一毁,永绝矣。”
陈思源心中一动。这个细节,与残页的幸存何其相似——都是因为被视为“不值钱的东西”,才逃过一劫。
他继续翻找赵士锦在浙江期间的记录。在一篇给友人的信中,赵士锦写道:
“巡海至定海,见卫所兵械朽坏,船舰胶浅。问守将,曰‘饷匮’。问匠户,曰‘官价不敷生计’。归而夜不能寐,披衣起坐,录所见闻。虽知无补于事,然史笔不可欺,后世当有明眼人鉴之。”
录所见闻。史笔不可欺。
这几乎可以确认,残页就是赵士锦的手笔。
陈思源感到一阵激动,但随即是更深的困惑:这样一份明显的“负面记录”,赵士锦是如何保存下来的?他在北京城破后被俘,后来逃回南方,又经历了南明和清初,动荡几十年,这份笔记居然能传到今天?
除非……他做了备份,或者交给了信任的人。
就像历史闪回中,赵文士把册子交给王工匠。
陈思源猛然坐直。他想起残页上的批注,那个“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”的笔迹,与正文略有不同,更潦草,更像是在危急时刻仓促写下的。
会不会是赵士锦在被俘前,或者逃亡途中,匆匆翻看旧日笔记,有感而发写下的?
而笔记原件,也许早已毁于战火。现在这几页,可能是副本,是被人偷偷抄录保存的。
如果是这样,那抄录者是谁?为什么要抄?又为什么只抄了这几页?
问题层层嵌套,像俄罗斯套娃。
他正沉思,手机震动了。是陌生号码,归属地显示北京。
犹豫片刻,他接起来:“喂?”
“陈思源同学吗?”一个年轻的女声,语速很快,“我是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的实习编辑方雨。我们收到了您的投稿《从几页明末兵务文书看技术失传与王朝衰亡》,主编很感兴趣,想请您来编辑部面谈,看看怎么修改完善,争取发表。”
陈思源愣住了。他确实给《历史研究》投过稿——那是历史学最顶级的期刊之一——但那是三天前的事,他根本没抱希望。
“您确定是《历史研究》?”他谨慎地问。
“确定。我们是正规期刊,您可以查官网电话核实。”方雨说,“主编徐教授看了您的文章,说材料新颖,角度独特,虽然有些地方还需要更严谨的论证,但值得深入挖掘。您看明天下午有空吗?”
陈思源看了眼窗外的大雨,又看了看桌上赵士锦的文集。
“有空。具体时间地点?”
“下午两点,社科院历史所大楼七楼,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。带上您的身份证和学生证,还有那几页文书的高清照片——如果方便的话。”
“照片可以带。原件不行。”
“理解理解,照片就行。”方雨说,“那明天见。”
电话挂断。
陈思源坐在那里,一时有些恍惚。顶级期刊的关注,意味着他的研究可能被主流学界认可。但这也意味着,他将从“地下”走到“地上”,暴露在更多目光之下。
是机遇,也是风险。
他打开《历史研究》官网,找到编辑部电话拨过去,确认确实有方雨这个人,确实是实习编辑。又查了主编徐教授的资料——徐明达,明清史权威,以治学严谨著称,政治上也比较稳健。
看起来是正规的学术流程。
但为什么这么快?从投稿到约见,通常要等一两个月。
除非……这篇文章触及了某种紧迫的议题。
他收拾好东西,走出古籍部。雨小了些,变成了蒙蒙细雨。他没有打伞,任雨丝落在脸上,清凉的感觉让他清醒。
路过公告栏时,他停下脚步。
上面贴着一张新海报:“树立正确历史观主题教育月——反对历史虚无主义,维护民族团结”。旁边列出了几场讲座的题目:《清代对中国疆域形成的贡献》《多民族视野下的中华文明演进》《如何辨别历史研究中的错误倾向》。
海报的右下角,盖着宣传部的红色公章。
陈思源盯着那几个标题,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转身,走进雨中。
四
晚上,出租屋。
陈思源把残页的高清照片导入电脑,开始为明天的见面做准备。他需要整理一份更详细的说明,包括纸张鉴定、内容考释、与赵士锦生平的对证,以及可能的历史意义。
工作到一半,他习惯性地点开“启明”的主页。
还是没有新视频。
但评论区的最新动态引起了他的注意。一个ID叫“求索者”的用户,发了一条长评,被顶到了最前面:
“UP主的视频让我想起一件事:我爷爷是中医,家里传下来一本清代医书手抄本。里面有些药方,用的药材名称和现在通行本不一样。我查了明代《本草纲目》影印本,发现那些名称是明代的叫法。但更奇怪的是,在手抄本的空白处,有人用很小的字批注:‘此方原载《永乐大典》医部卷XX,今本已删。’《永乐大典》医部卷?现在流传的《永乐大典》残本里,根本没有完整的医部。那些被删的内容去哪了?为什么清代的手抄本会提到?”
底下有人回复:“会不会是瞎写的?”
“求索者”贴出了一张模糊的照片——确实是手抄本的一页,批注的字极小,但能勉强辨认。有人放大分析,说墨色和笔迹与正文不同,应该是后来添加的。
接着,又有人贴出其他例子:清代地方志里引用“《永乐大典》载……”,但查现存《永乐大典》残卷,根本没有对应内容;民国学者笔记里提到见过“《大典》兵部图说”,现在也消失了。
讨论渐渐集中到一个问题:《永乐大典》这部明代编纂的巨型类书,号称收录了当时能收集到的所有典籍,但在流传过程中,特别是经过清代编纂《四库全书》时的“校订”,到底损失了多少内容?
陈思源想起谭老板的话:“《永乐大典》正本可能殉葬了,副本也被毁得七七八八。现在留下来的,不到原书的百分之四。”
百分之四。
这意味着百分之九十六的明代知识库,消失了。
他感到一阵窒息。那不仅仅是书,那是一个文明的记忆体。如果记忆体被毁,那么基于这个记忆体的文明叙事,还可靠吗?
“启明”在这个时候,突然更新了。
新视频的标题很简单:《碎片与整体:我们如何认识历史》。
封面是一张拼图,但缺少了中间最关键的几块。
陈思源立刻点开。
女声似乎有些疲惫,但依然清晰:
“最近收到很多留言,关于《永乐大典》的失失,关于古籍的删改,关于技术的断层。大家问我:我们到底丢失了多少历史?我要坦白地说:我不知道。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。”
画面出现一张图表,显示中国历代典籍存佚比例:汉代著作现存不足十分之一,唐代不足五分之一,宋代约三分之一,明代……突然断崖式下跌。
“但我们能做的,不是沉溺于损失的数字,而是珍惜尚存的碎片。”画面切换成各种古籍书影、出土文献、碑刻拓片,“每一片碎片,都是一个锚点。锚定一段被遗忘的记忆,锚定一种被抹去的声音。”
“比如最近一位网友提到的医书批注。那行小字,就是一个锚点。它告诉我们:《永乐大典》医部曾经存在,而且内容丰富到值得被引用。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,但知道它存在过,这本身就是意义。”
视频中出现了陈思源那几页残页的局部特写——当然,隐去了具体文字。
“再比如,几页偶然流传下来的兵务文书。它们告诉我们:明末的军工体系是如何从内部溃烂的,技术是如何在官僚腐败和匠户逃亡中失传的。这些细节,官修史书不会写,但它们构成了历史真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”
陈思源屏住呼吸。这是“启明”第一次在视频中明确提到他的发现。
“那么,我们该如何对待这些碎片?”女声停顿,画面变暗,只剩一行白字:
“第一,保存。用一切可能的手段,保存尚存的实物和记忆。”
“第二,链接。把碎片与碎片连接起来,寻找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。”
“第三,发声。让更多人知道这些碎片的存在,让它们进入公共讨论。”
“这很难。因为碎片往往指向不完美的真相,而不完美的真相,常常不受欢迎。有人希望历史是光滑的叙事,是清晰的教训,是巩固当下认同的工具。而碎片带来的,是裂痕,是疑问,是复杂。”
“但如果我们因为困难而放弃,那么丢失的将不仅是历史,还有我们面对真实的勇气。”
视频的最后,画面重新亮起,出现一张星空照片。无数光点,有些明亮,有些暗淡,有些聚集成群,有些孤独远离。
“历史就像这片星空。我们看到的,永远是过去的光。有些星星已经熄灭,但它们的光还在路上。有些星星被尘埃遮蔽,但它们依然存在。”
“我们的任务,不是创造光明,而是擦亮眼睛,去看那些已经存在的光。”
“即使那光,来自已经熄灭的星辰。”
视频结束。
播放量在十分钟内突破十万。
陈思源关掉页面,久久不动。
“启明”的话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他心中某个紧锁的角落。
是的,碎片。他的残页是碎片,林薇的基因数据是碎片,网友发现的医书批注是碎片,所有那些被忽视、被遗忘、被掩盖的细节,都是碎片。
而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,不是为了否定现在,而是为了理解过去——理解过去,才能更清醒地走向未来。
他看了眼时间,晚上十一点。
明天要去见《历史研究》的主编。那是一个机会,让他的碎片进入主流学界的视野。
但也可能是一个考验——他的碎片,能否通过“正确历史观”的审查?
他不知道。
但他决定去。
五
深夜,陈思源做了一个梦。
他梦见自己走在一座巨大的图书馆里。书架高耸入云,望不到顶。但书架上大部分是空的,只有零星几本书散落着。他走过去想抽出一本,手指却穿过了书脊——那是幻影。
他在书架间奔跑,寻找有实体的书。终于,在一个角落的最低层,他摸到了一本。很薄,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,没有字。他打开,里面是他那几页残页的内容,但字迹清晰如新。
翻到最后一页时,他看到了完整的印章。
不是被抹去的红印,也不是污损的朱砂印,是第三个印章——圆形,暗金色,图案复杂,中间似乎是个篆书的“传”字。
他试图看清,但印章开始发光,越来越亮,最后吞没了整个梦境。
醒来时,天还没亮。
陈思源坐在床上,心脏狂跳。那个圆形印章的图案,在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他打开灯,抓起笔在纸上快速勾勒。圆形,外圈是回纹,内圈是……他想不起来了,只记得中间那个“传”字。
“传”。
传承?传递?
他上网搜索明代印章图谱。官印多是方形,私印有圆形,但带“传”字的很少。他换了思路,搜“藏书印”——古代藏书家常在书上盖印,标明归属。
果然,找到了一枚类似的:明代藏书家范钦的天一阁藏书印,就是圆形,外圈回纹,内刻“天一阁”三字。而范钦正是嘉靖年间人,毕生藏书,其中不少是海内孤本。
会不会……残页曾被某位藏书家收藏过?那个圆形印是藏书印?
而后来被抹去的红印,可能是清朝官府的查验印。藏书家为了避祸,抹掉官印,只保留自己的藏书印?
但为什么现在连藏书印也看不见了?
陈思源想起谭老板的话:“抹除的痕迹很新……最多一百年内。”
一百年内……那就是民国时期。
民国时期,有人得到了这几页纸,抹掉了所有印章,让它变成了“无主之物”。
为什么?
是为了保护原收藏者的后人?还是为了……隐藏这些纸的流传路径?
谜团越来越多。
但每一个新的谜团,都意味着离真相更近了一步。
陈思源看向窗外。东方已经泛白,新的一天即将开始。
今天,他要把这些谜团的一部分,带到阳光下。
【历史闪回线】
顺治二年,秋。浙东山区。
王工匠已经走了十七天。
离开宁波时,他带走的只有一个小包裹:几件换洗衣服,一点干粮,还有那本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册子。赵文士给他的册子,以及他自己最重要的几张图纸。
清军已经渡江。扬州十日的消息传来时,他正在山里一户农家借宿。农家的老人颤抖着说,清军“逢人便杀,血流成河”。
王工匠整夜未眠。天快亮时,他决定继续往南走。去福建,去广东,去听说还有明军抵抗的地方。
但山路越来越难走。到处都是逃难的人,面带饥色,眼神麻木。不时有溃兵经过,抢掠粮食。王工匠把包裹藏在怀里,装作普通难民,尽量不引人注意。
第十天,他在一个破庙里遇到了一群人。
不是溃兵,也不是难民,是十几个读书人打扮的男子,围坐在火堆旁,低声交谈。见王工匠进来,他们立刻停下,警惕地看着他。
“老乡,从哪儿来?”一个年长的文士问。
“宁波。”王工匠老实回答。
“宁波……已经陷落了吧?”
王工匠点点头。
文士叹了口气,示意他坐下烤火。王工匠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过去。火堆很暖和,他冻僵的手脚渐渐恢复知觉。
“您老贵姓?”文士问。
“姓王,是个铁匠。”
“铁匠……”文士若有所思,“可会造火器?”
王工匠心中一紧,没有说话。
文士笑了笑,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——是南明鲁王政权的令牌。“我等皆是鲁王麾下,奉命在此联络义士。王师傅若是懂火器,正是国家急需之才。”
王工匠看着那块腰牌,又看看火堆旁那些年轻而热切的面孔。他们大多二三十岁,衣衫破旧,但眼睛里有光。
那是他很久没见过的光。
“小人……确实会造铳。”他终于说。
文士大喜,当即邀他同行,去四明山中的义军营地。王工匠答应了。不是因为他相信这些书生能成事,而是因为他无处可去。
路上,文士告诉他,自己姓沈,原是个举人,清军南下后毁家纾难,投了鲁王。其他几人也是浙东的读书人,有的还是生员。
“只可惜,”沈举人叹道,“空有报国之心,却无杀敌之器。营中火铳不足百支,且多是老旧不堪用。若王师傅能助我们建起匠作营,实乃天助我也。”
王工匠默默听着。他想起宁波军器局的衰落,想起那些逃亡的匠户,想起赵文士忧心忡忡的脸。
技术断了,人心也快断了。
但总得有人把火种传下去。
三天后,他们到达营地。那是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落,有几十间茅屋,住着几百号人。有农民,有猎户,也有少量残兵。武器确实简陋,刀枪生锈,火铳更是少得可怜。
王工匠被安排住进一间单独的茅屋。第二天,他就开始工作。
没有铁砧,就用山石代替。没有风箱,就让人轮流拉皮囊。炭是现烧的,铁料是从民间收集来的废旧农具。条件艰苦,但王工匠干得很起劲。
他先造了几把简易的鸟铳,又改良了火药配方——用山里的硝土和硫磺,加上木炭,威力虽不如官制火药,但足够用。
一个月后,第一批十支鸟铳造好了。试射那天,全营地的人都来观看。
“砰!”
铳响在山谷间回荡,惊起飞鸟一片。五十步外的木靶,被打出一个窟窿。
围观的义军欢呼起来。那些年轻的书生更是激动得流泪。
沈举人握住王工匠的手:“王师傅,您这是救了我们的命啊!”
王工匠摇摇头:“几支铳,救不了国。但……能救几个人,也是好的。”
那天晚上,沈举人来找他,带来一小壶酒。两人在火堆旁对坐。
“王师傅,”沈举人喝了口酒,压低声音,“有件事,想托付给您。”
“您说。”
沈举人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,正是王工匠带来的那本赵文士的记录。“这本册子,我看了。写得……字字泣血。赵大人是个有心人,可惜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,但王工匠懂。赵文士很可能已经死了,在北京,或者在逃亡路上。
“这册子,还有您的那些图纸,不能留在这里。”沈举人说,“清军随时可能进山清剿。万一营地失守,这些东西落到鞑子手里,必被销毁。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。”
“哪儿安全?”
“我认识天台山一座古寺的住持,是我旧识。寺里有个密室,明代倭乱时就藏过经书。我想把东西送到那里,托僧人保管。待天下太平——如果有那一天——再取出来。”
王工匠沉默了很久。他摸着那本册子,纸张已经有些潮湿,但字迹还在。
“好。”他最终说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沈举人看着他,“王师傅,您的手艺,也得传下去。营里有两个年轻人,心灵手巧,我想让他们拜您为师。您把造铳的技术教给他们,他们再教给别人。这样,就算我们这些人死了,技术也不会绝。”
薪火相传。
王工匠忽然想起年轻时,师父教他刻膛线的场景。师父说:“这手艺,是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。到你手里,不能断。”
他点点头:“我教。”
三天后,沈举人选了三个最可靠的义士,护送王工匠和那包东西去天台山。临行前,王工匠把最重要的几张图纸誊抄了一份,留给营里的徒弟。
山路崎岖,他们走了五天。第六天清晨,终于看到古寺的飞檐,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
住持是个老和尚,须发皆白,但眼神清澈。听沈举人说明来意后,他双手合十:“阿弥陀佛。乱世之中,能保一文是一文,能存一技是一技。施主放心,老衲必以性命护之。”
密室在藏经阁地下,入口隐蔽。王工匠亲自把油纸包放进一个密封的陶罐,又用蜡封口。老和尚将陶罐放入墙上的暗格,外面用经书遮掩。
做完这一切,王工匠跪在佛前,磕了三个头。
不是求佛保佑,是告慰那些已经死去的人:你们留下的东西,还有人记得。
下山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古寺在云雾中,如同彼岸。
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。清军会来吗?义军能坚持多久?他能不能活着看到太平?
但他知道,有些火种,已经埋在了深处。
在土里,在石中,在不会被战火烧到的地方。
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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