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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一卷:觉世真言 第五章:明暗之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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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

    社科院历史所大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,灰色水泥墙面,窗户窄而高,像一只只凝视天空的眼睛。陈思源站在楼前,抬头望了望七楼的窗户。雨后的天空呈现一种清冷的灰蓝色,几缕云絮挂在天边,缓慢移动。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走进大厅。

    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,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。墙上挂着历代史学大师的黑白照片,从司马迁到陈寅恪,他们的目光穿越时空,注视着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。左侧布告栏贴着最新的学术会议通知,右侧是“深入学习关于历史研究重要指示精神”的宣传展板。

    电梯缓慢上升,发出老旧的机械摩擦声。陈思源看着楼层数字一个个亮起,手心微微出汗。

    七楼到了。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占了半层楼。走廊两侧是办公室,门牌上写着“古代史编辑室”“近现代史编辑室”“理论编辑室”。空气里有纸张、油墨和旧书特有的混合气味。

    他敲了敲701室的门。

    “请进。”

    推门进去,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。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,塞满了书籍和文件。窗前是一张大办公桌,桌后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——正是主编徐明达教授。他戴着老花镜,正在审阅一份稿子,听到动静抬起头。

    “徐教授您好,我是陈思源。”

    “哦,来了。坐。”徐明达指了指桌前的椅子,语气温和但没什么温度。

    陈思源坐下,把背包放在膝上。办公桌上堆满了稿件,最上面一份的标题是《清代边疆治理的现代意义》,稿纸上用红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。

    徐明达摘下眼镜,揉了揉鼻梁,仔细打量着陈思源。他的目光像手术刀,冷静而锐利。

    “你的文章我看了。”他开门见山,“材料很新鲜,角度也有意思。但问题不少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挺直腰背:“请您指教。”

    “第一,考证不够扎实。”徐明达从抽屉里拿出陈思源的投稿打印稿,上面已经用红笔圈画了许多处,“你说这几页文书是明末兵部官员赵士锦的手笔,依据是什么?就凭内容风格像《甲申纪事》?这不够。需要更直接的证据——笔迹对比,用纸习惯,同时期其他文书的佐证。”

    “我正在进行这些工作……”

    “第二,结论太跳。”徐明达打断他,“从几页文书里记载的军备废弛、匠户逃亡,直接跳到‘技术失传导致王朝衰亡’,中间的逻辑链条太薄弱。技术失传是原因还是结果?如果是结果,那原因又是什么?这些问题你都没深入探讨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沉默。他知道徐明达说得对,但那些更深层的问题——比如清初的系统性文化清除——他不敢写在文章里。

    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,”徐明达身体前倾,声音压低了些,“你的文章隐含的价值判断,可能引发不必要的争议。”

    “您指的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‘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’这句话,你在文章里引用了三次。”徐明达的手指敲击着稿纸,“表面看是在讨论技术传承问题,但放在现在的语境里,很容易被解读为:因为某个特定历史事件导致技术断层,进而导致文明衰落。这种解读,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,也不符合中华民族多元一体、连续发展的主流叙事。”

    办公室安静下来。窗外传来远处街道的车流声,模糊而持续。

    陈思源感到喉咙发干:“徐教授,我只是在就事论事地分析这几页文书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徐明达摆摆手,“我相信你的初衷是纯学术的。但学术从来不是真空里的活动。尤其是历史研究,涉及文明评价、民族关系这些根本性问题,必须考虑社会影响。”

    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,递给陈思源:“你看看这个。”

    是一份内部简报的复印件,标题是《当前历史研究领域需要关注的几个倾向》,落款是某个思想理论工作小组。简报里列举了五种“值得警惕的倾向”,其中第三条是:“以‘考证’‘辨伪’为名,片面夸大历史上某些时期的科技文化成就,贬低其他时期,实质是否定中华文明连续性和多民族共同创造历史的基本事实。”

    简报没有点名具体的研究,但字里行间的指向性很强。

    “这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。”徐明达说,“但你的文章,恰好撞在这个方向上。如果你坚持要发表,我可以帮你修改——淡化技术断层的论述,增加对明清技术传承连续性的讨论,把结论调整到‘封建制度束缚生产力发展’这个安全框架里。这样文章能发,对你毕业也有帮助。”

    安全框架。

    陈思源看着那份简报,又看看自己文章上那些红色的批注。徐明达的建议很实际,也很世故——在允许的范围内做研究,说正确的话,获取学术资本。

    这是他应该走的路。

    “如果我……不想修改呢?”他听见自己问。

    徐明达看着他,眼神复杂:“那这篇文章,至少在《历史研究》发不了。其他主流期刊也一样。你只能发在一些边缘的、影响因子低的刊物上,或者干脆发在网上。但那样的话,你的学术前景……”

    他没说完,但意思很清楚。

    “我明白了。”陈思源说,“谢谢徐教授指点。我回去再想想。”

    徐明达点点头,重新戴上眼镜:“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,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。历史很长,不急于一时。”

    又是这句话。陈思源已经第三次听到了。

    他起身告辞。走到门口时,徐明达又叫住他:“对了,小陈。你那几页文书原件,最好交由国家文物部门鉴定保管。私人收藏重要文献,不符合规定,也容易引发纠纷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考虑的。”陈思源说。

    门在身后轻轻关上。

    二

    走廊里,一个年轻女孩正抱着一摞校样匆匆走过,见到陈思源,停下脚步:“您是陈思源同学吗?”

    女孩二十出头,短发,戴黑框眼镜,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,看起来像个大学生。

    “我是。你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方雨,《历史研究》实习编辑,昨天给你打电话的。”她笑了笑,露出两颗虎牙,“徐老师跟你谈完了?怎么样?”

    陈思源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
    方雨似乎明白了什么,压低声音:“去楼下咖啡厅坐坐?我请你喝杯咖啡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在上班吗?”

    “午休时间,没事。”

    历史所大楼底层的咖啡厅很小,只有四五张桌子。两人在角落坐下,方雨点了两杯美式。

    “徐老师是不是让你大改文章?”咖啡送来后,方雨直接问。

    陈思源苦笑:“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“我猜也是。”方雨搅动着咖啡,“你的稿子是我初审的。我觉得写得特别好,尤其是那些细节——匠户的诉苦,老海商的回忆,还有那句‘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’。这些在正史里看不到,但它们才是活的历史。”

    她的眼睛很亮,透着一种纯粹的热情。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推荐给徐教授?”陈思源问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觉得有价值啊。”方雨说,“但现在期刊……你也知道,求稳。特别是《历史研究》这种级别的,发一篇有争议的文章,主编要担很大责任。徐老师快退休了,不想惹麻烦。”

    她喝了口咖啡:“其实不只是你的文章。最近半年,我们毙掉了好几篇涉及明清易代、边疆民族、中西对比的稿子。不是写得不好,是太敏感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会这样?”陈思源问,“以前没这么严吧?”

    “以前也严,但现在更……系统化。”方雨左右看了看,声音压得更低,“上面开了会,定了调。历史研究要‘服务大局’,要‘凝聚共识’。凡是可能引发争议的,都要谨慎。特别是涉及民族问题的一一你知道的,有些海外势力就喜欢拿历史做文章,挑拨民族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为了不被人利用,就自己先把问题捂住?”

    方雨没有否认,只是叹了口气:“我理解上面的考虑,但有时候……捂得太严实,真相就出不来了。历史学如果只讲****,不讲事实真相,那还叫历史学吗?”

    这话从一个期刊编辑口中说出来,让陈思源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“你也是学历史的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北大历史系硕士毕业,今年刚来实习。”方雨说,“我导师是研究敦煌学的,常说一句话:‘文物不会说谎,但人会选择看什么、不看什么。’我觉得你的那几页文书,就是那种‘不被选择看’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她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,悄悄推给陈思源:“这里面有些资料,可能对你有用。明末清初的禁书目录,还有清代编纂《四库全书》时的删改记录。都是公开资料,但散落在各处,我整理了一下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看着那个小小的黑色U盘,没有立刻接:“为什么要帮我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觉得你在做对的事。”方雨认真地说,“我当编辑,是想让好的研究被看见。如果《历史研究》发不了你的文章,至少我可以帮你找到其他发表途径——比如一些大学的内部刊物,或者海外汉学期刊。当然,这得你愿意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沉默了片刻,接过U盘: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“不客气。”方雨看了看表,“我得回去了。对了,如果你需要更专业的文献学支持,可以找我舅舅——他在国家图书馆古籍部,专门研究明代官文书。人很可靠。”

    她写下联系方式,递给陈思源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?”陈思源忍不住又问,“我们才第一次见面。”

    方雨笑了笑:“因为你文章里提到的那几页文书,我可能见过类似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一震: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舅舅去年参与整理一批从南方征集来的民间文书,里面有几页也是明末的兵务记录,内容、纸张都和你描述的相似。最特别的是,上面也有一个被抹去的印章。”方雨说,“但那些文书现在被封存了,说是要‘进一步研究’,一直没下文。”

    “封存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国家图书馆特藏部,需要特别权限才能调阅。”方雨站起身,“我得走了。保持联系。”

    她匆匆离开咖啡厅,留下陈思源一个人坐在那里。

    U盘在手心里微微发热。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,在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。

    线索正在交织成网。

    三

    从社科院出来,陈思源没有回学校,而是去了国家图书馆。

    他没有试图调阅那些被封存的文书——知道不可能。他去了普通古籍阅览室,借出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和《清代禁毁书目丛刊》。

    方雨给的U盘里资料很全,但亲眼翻阅这些原始记录,感受还是不一样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里,许多明代著作后面都跟着简短的评语:“语多悖逆”“有违碍字句”“存目不收”。而《禁毁书目》更直接,列出书名、作者、禁毁理由,有的还注明“全毁”“抽毁”。

    他重点查找与兵工、科技相关的书目。

    《武备志》,茅元仪编纂,明代最系统的军事百科全书。四库本“删改甚多”,原书二百四十卷,现存四库本仅一百八十卷,缺失部分多为火器、战船、城防等实用技术内容。

    《火攻挈要》,汤若望、焦勖合著,介绍西洋火器技术。四库本“存其要略”,大量具体制造工艺被删。

    《军器图说》,作者不详。四库本“仅存目录”。

    《天工开物》,宋应星著。四库本“删改约三成”,涉及武器、采矿、冶金等章节被大幅删减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本本看下来,陈思源感到脊背发凉。

    这不是偶然的散佚,是有选择、有系统的修剪。被删减的恰恰是那些最具实用性、可能威胁统治稳定的技术知识。而保留的,多是经史子集、文学艺术——那些可以彰显“文治”但不会动摇“武功”的内容。

    他想起“启明”视频里的话:“知识不会自然死亡。它只会被遗忘,或被杀死。”

    这是杀死。

    用精致的剪刀,温柔地杀死。

    他合上沉重的书目,靠在椅背上。阅览室里很安静,只有翻书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。阳光从高窗斜着照进来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

    那些尘埃,也许曾经是某本书的一页。

    现在它们自由了,但也永远失去了意义。

    手机震动,是林薇发来的加密信息:“见面。老地方。有急事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回复:“一小时后到。”

    四

    “老地方”是学校后门的一家小书店,二楼有茶座,平时人很少。

    陈思源赶到时,林薇已经在了。她脸色苍白,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,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茶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陈思源坐下,低声问。

    林薇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,推给他:“昨天有人来实验室找我。不是学校的人,是……有关部门的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打开信封。里面是一份谈话记录复印件——不是正式的笔录,更像是私人记录。问话围绕林薇的基因研究展开:为什么要做明清人口结构对比?数据来源是否合法?有没有境外机构接触过你?研究结论可能产生什么社会影响?

    问话者的身份没有写明,但语气专业而压迫。

    “他们没说要你停止研究?”陈思源问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反而说‘国家支持学术创新’。”林薇苦笑,“但话里话外暗示,我的研究方向‘容易引发误解’,建议我‘拓宽视野’,比如研究一下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融合史,或者历代王朝对边疆民族的怀柔政策。”

    又是“建议”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回答的?”

    “我说我会认真考虑。”林薇喝了口茶,手有些抖,“但他们走后,我发现实验室的监控升级了。不止是电脑,连门口都装了新的摄像头。管理员说这是‘标准配置’,但我查了,全校只有我们实验室有。”

    她看着陈思源:“思源,我觉得我们被盯上了。不是普通的学术审查,是……专项关注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想起徐明达桌上的那份简报,想起刘建明的“约谈”,想起那封来自牛津的可疑邮件。

    一张网正在收紧。

    “你的数据呢?安全吗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大部分转移了。但原始样本还在实验室冰箱里,我拿不出来。”林薇说,“最麻烦的是,他们要求我提交阶段性研究报告,下周五之前。”

    “你打算怎么写?”

    林薇沉默了很久。“我不知道。如果按真实数据写,结论肯定通不过。如果修改数据……那我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?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。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墙壁前撞得头破血流后的疲惫。

    陈思源看着她,忽然想起自己硕士刚入学时的样子——也是这么充满热情,相信学术是纯粹的,真相是值得追求的。三年过去了,他学到了什么?学会了妥协,学会了沉默,学会了在“大局”面前低头。

    但有些东西,低不了头。

    “林薇,”他说,“把真实数据给我一份。我来写报告。”

    林薇愣住了:“你?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不是你们实验室的人,他们管不到我。”陈思源说,“我可以写一份‘个人研究笔记’,不署名,不发出去,只作为备份。万一……万一以后有机会,这些数据还能重见天日。”

    “那太危险了。如果他们查到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被盯上了,不差这一件。”陈思源笑了笑,“而且,我有个想法。”

    他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,翻开一页:“你看,你的基因数据,我的文献证据,‘启明’视频里的逻辑分析,还有网友提供的各种碎片——这些单独看可能都‘有问题’,但如果把它们整合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呢?”

    林薇的眼睛慢慢亮起来:“你是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们不做公开研究,我们做……资料汇编。”陈思源压低声音,“把所有碎片收集起来,分类整理,建立索引,但不做结论。就像考古发掘报告,只描述发现了什么,不解释意味着什么。这样至少在技术层面,他们挑不出毛病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呢?”

    “然后等待。”陈思源看向窗外,“等待有一天,环境变了,或者有其他人需要这些资料。到那时,它们就是种子。”

    林薇思考着这个提议。“但这需要很多人协作,需要安全的存储方式,需要……”

    “需要信任。”陈思源接过话,“我信任你,你信任我吗?”

    书店里很安静。楼下来了个客人,店主在介绍某本新书,声音隐约传来。

    “我信任你。”林薇最终说。

    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加密移动硬盘:“所有原始数据都在这里。密码是我奶奶的生日,你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接过硬盘,感受到它的重量。这不是普通的存储设备,这是成千上万人基因里的记忆,是三百年前那些无名者的最后回声。

    “我会保护好它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还有这个。”林薇又递给他一张照片。

    是一页清代医案的影印件,边缘已经发黄。医案记载了一个病例:顺治年间,某官员“患头风,延医诊治。医曰:此症宜用‘金针拔障术’,然此法载于《永乐大典》医部卷二百四十一,今已佚。遂改用他法,三年不愈。”

    照片背面,林薇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:“这个医案是我在中医科学院图书馆找到的。证实了《永乐大典》医部确实存在过,而且有实用价值。”

    又一个碎片。

    陈思源小心地收起照片和硬盘。它们像拼图的一块块碎片,虽然还看不出完整图案,但每一块都在证明:那个图案曾经存在。

    “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?”林薇问。

    “继续查。”陈思源说,“查赵士锦,查那些被封存的文书,查一切能查到的线索。同时,我要见见方雨的舅舅——国家图书馆古籍部那位专家。”

    “需要我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保护好自己。”陈思源认真地说,“不要再冒险。如果有任何不对劲,立刻停止一切研究,把所有资料销毁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呢?”

    “我?”陈思源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,“我已经回不了头了。”

    五

    晚上八点,陈思源回到出租屋。

    他没有开灯,在黑暗中坐了很久。背包里的硬盘和U盘沉甸甸的,像两块碑。

    打开电脑,插上方雨的U盘。文件按照时间、类型、来源分类得很清楚。他点开“清代禁毁书目”文件夹,里面是一张Excel表格,列出了一千七百多种被禁毁的书籍,包括书名、作者、禁毁理由、处理方式(全毁、抽毁、改窜)。

    他搜索“兵”“器”“火”“船”等关键词,筛选出八十六种与军事科技相关的书籍。其中六十三种“全毁”,二十三种“抽毁”。

    全毁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这本书从世界上消失了,连目录都不会留下。如果不是民间还有零星的抄本或记忆,它们就像从未存在过。

    陈思源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他想像那些书被扔进火堆的场景。纸张卷曲,墨迹在火焰中变黑、消失。几百年的知识积累,在几个时辰内化为灰烬。

    而那些执行焚烧命令的官员,可能一边烤着火,一边谈论天气、俸禄、升迁。对他们来说,这只是日常工作。

    历史的大毁灭,往往由最平庸的恶完成。

    手机亮起,是周明远发来的消息:“见个面。明天下午三点,琉璃厂汲古阁。有东西给你看。”

    陈思源回复:“好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打开“启明”的主页。依然没有新视频。但主页简介里多了一行小字:“所有视频的参考文献和原始数据,可在以下链接下载。”

    他点开链接,跳转到一个云存储页面。里面是十几个文件夹,分别对应每个视频的资料来源:古籍扫描件、外文文献翻译、数据统计表格、逻辑推导过程……

    全部公开,全部可验证。

    这是学术研究最理想的状态——透明、开放、可重复。但也是最危险的状态——因为任何一点疏漏,都会被无限放大。

    “启明”在用自己的方式,践行她所说的“真正的自信”。

    陈思源下载了所有资料。压缩包有十几个G,需要下载很久。进度条缓慢移动,像时间本身。

    等待时,他重新打开自己的文章,看着徐明达那些红色的批注。

    “结论太跳。”

    “逻辑链条薄弱。”

    “隐含价值判断。”

    每一条批评都对,但每一条也都指向同一个方向:不要深究,不要追问,停留在安全的表面。

    他新建了一个文档,标题为《碎片集:明末清初技术传承中断的证据汇编》。

    没有论点,没有结论,只有分类整理的资料:

    第一部分:文献证据(包括残页内容、禁毁书目、医案记录)。

    第二部分:实物证据(现存明代火器与清代火器的技术对比数据)。

    第三部分:基因证据(林薇提供的部分数据,隐去敏感信息)。

    第四部分:逻辑疑点(“启明”视频中关于西方伪史的分析摘要)。

    第五部分:延伸线索(网友提供的各种碎片信息)。

    他写了整整四个小时。凌晨一点,文档字数达到三万。

    这只是一份草稿,还需要大量补充和核实。但至少,这是一个开始。

    保存,加密,备份到三个不同的地方。
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他走到窗前。

    城市已经沉睡。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,像黑夜海洋上的孤岛。

    他想起了赵士锦,想起了王工匠,想起了沈举人,想起了古寺的老和尚。他们都是孤岛上的人,在时代的洪流中,拼命守护着一点火种。

    现在,火种传到了他的手里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自己能守护多久,不知道这火能不能重新燃成燎原之势。

    但至少,他不会让它在这里熄灭。

    窗外,一颗流星划过天际,转瞬即逝。

    但总有人看见了。

    【历史闪回线】

    光绪三十一年,冬。天台山古寺。

    雪下了一夜,清晨时,群山皆白。

    智空和尚推开藏经阁的门,一股陈年的纸张和灰尘气味扑面而来。他已经七十三岁,是这座寺庙里最老的僧人。住持去年圆寂了,临终前将他叫到榻前,说了一句话:“地下……有东西。该……见光了。”

    什么地下?什么东西?住持没有说清楚就走了。

    智空在寺庙里找了整整一年。翻遍了所有经柜,敲遍了所有墙壁,一无所获。直到昨天扫雪时,他在藏经阁后墙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。

    此刻,他站在藏经阁中央,看着那块砖。心跳得很快。

    推开砖,里面是空的。伸手进去,摸到一个硬物——陶罐,冰凉。

    他小心翼翼地把陶罐取出来。罐口用蜡密封得很严实,罐身上没有任何标记。轻轻摇晃,里面有纸张摩擦的声音。

    该打开吗?

    智空犹豫了很久。最后,他还是用温水慢慢化开封蜡,打开了罐子。

    里面是几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。最上面是一本薄册,纸张已经发黄发脆。他戴上手套,小心地翻开。

    第一页,是一行工整的楷书:“崇祯十五年浙江海防巡查录。赵士锦记。”

    赵士锦?智空隐约记得这个名字——好像在什么史书上见过,是明末的一个官员。

    他继续往下翻。记录的是沿海卫所的军备情况,字里行间透露出深切的忧虑。翻到最后一页,有一段批注:“此行所见,触目惊心……录此存照,后世或可鉴之。”

    智空的手颤抖起来。他虽然不是历史学者,但也明白这份东西的价值。

    油纸包里还有别的东西:几张图纸,画的是火铳的结构,标注着尺寸和制法;一封信,没有署名,只写了几行字:“此物托付贵寺,望妥为保管。待天下清平之日,或有可用之时。沈某顿首。”

    沈某。智空想起寺志里的一段记载:顺治年间,有沈姓书生曾寄居寺中数月,后不知所踪。

    原来如此。

    他把东西重新包好,放回陶罐。但罐子没有再密封——蜡已经毁了,而且,也许真的到了“见光”的时候。

    光绪三十一年,已经是二十世纪了。大清国风雨飘摇,西学东渐,改革维新之声四起。也许,这些被埋藏了两百多年的记忆,真的该重见天日了。

    但交给谁?

    智空想了三天。最后,他决定去找一个人——山下镇上新式学堂的国文教员,陈先生。陈先生是举人出身,但思想开明,常跟学生讲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。

    雪停了,智空抱着陶罐下山。

    学堂正在上课,琅琅读书声传出窗外。智空在门口等到下课铃响,陈先生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智空师父?您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“陈先生,老衲有一样东西,想请您看看。”

    两人来到教员室。智空打开陶罐,取出册子和图纸。陈先生只看了一眼,脸色就变了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明代的?”

    “应该是。”

    陈先生快速翻阅着,越看越激动:“了不得!了不得!这赵士锦我在《明史》里读到过,是个忠臣。这份巡查录,比正史详细多了!还有这些图纸——您看这膛线的刻法,这药室的设计,比现在绿营用的鸟铳先进多了!”

    “陈先生觉得,这东西现在有用吗?”

    “有用!太有用了!”陈先生站起来,在屋里踱步,“朝廷现在要编练新军,学习西洋操法,但火器制造还是老一套。如果有这些明代的技术作参考,也许能少走弯路!”

    他忽然停下,看着智空:“师父,这东西……您从哪儿得来的?”

    智空如实说了。

    陈先生沉吟片刻:“此事不宜声张。这样,您先把东西放在我这里,我找人誊抄一份,原物您带回去继续保管。抄本我寄给一个朋友——他在上海江南制造局,是懂行的。”

    “可靠吗?”

    “可靠。他也是有心人,一直在收集古代科技文献。”

    智空同意了。

    三天后,陈先生把誊抄好的副本交给智空过目。抄得很仔细,连纸张的破损、墨迹的深浅都尽量模仿原貌。原件则被智空重新封好,带回了寺庙。

    这一次,他没有放回原处。他在自己禅房的地板下挖了个更深的暗格,把陶罐埋了进去。

    他知道,世道要变了。这些东西,也许真的能在新时代派上用场。

    但他没想到的是,陈先生寄出的那份抄本,并没有到达上海。

    信使在杭州被劫了。不是土匪,是官府——新政时期,各地设了邮检,凡是寄往制造局、学堂等处的信件,都要检查。

    抄本被没收,送到了杭州知府衙门。

    知府看了内容,大惊失色。明代火器图纸?这还了得!立刻上报巡抚。

    巡抚的批示很快下来:“查。此等违禁之物,何以流传民间?严查来源。”

    调查开始了。陈先生第一个被抓。严刑拷打之下,他说出了智空。

    官兵上山那天,智空正在佛前诵经。

    “老和尚,东西呢?”带队的把总厉声问。

    智空双手合十:“阿弥陀佛。东西已经毁了。”

    “毁了?怎么毁的?”

    “老衲见那是兵凶之物,有违我佛慈悲,已投入火中焚化。”

    把总不信,命人搜查寺庙。搜了一天一夜,一无所获。智空的地板暗格做得极其隐蔽,连经验丰富的衙役也没发现。

    “老秃驴,你可知私藏禁物是什么罪?”把总拔出刀。

    智空闭目:“老衲只知,佛门清净地,不当有杀伐之声。”

    最终,因为没有证据,官兵只能撤走。但智空被勒令“不得离寺”,实际上是软禁。

    陈先生在狱中受了重伤,出狱后不久就病逝了。临死前,他托人给智空带了一句话:“东西……千万藏好。等……真正的清平。”

    光绪三十二年春,智空圆寂。

    死前,他把暗格的秘密告诉了最信任的弟子慧明。

    “记住,这些东西,要等到天下真正太平,等到有人真心想要了解过去,而不是利用过去的时候,才能拿出来。”

    慧明含泪点头。

    陶罐继续沉睡。

    这一次,又睡了很多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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